娘告诉我,他根本不是被家里人赶出来的,反而是他厌倦家里冷漠刻板的气氛,自己逃了出来。家里人慌里慌张地找了他一天,才把他找到,他却以绝食为要挟,提出要在我家吃午饭的要求。
看着他跟苍蝇似得在身旁嗡嗡嗡转悠,赶都赶不走,他很光荣的又挨了我一顿揍。等他擦着鼻血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依旧傻呵呵地看着我,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顾以陌,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烦的人!
他活生生被我从九岁一直揍到十九岁,依然死性不改。
唯一变了的就是,如今我再怎么揍他,他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抿着嘴角,眼眶泛红,惨白的小脸上很快就挂满泪珠。慢慢长大了,顾府的人再也管不住他。繁华的大街之上,只要有我祈雨凉在的地方,身后必定跟着一个厚颜无耻,撵都撵不走的顾以陌。
十九岁了,再赖在家里,我娘恐怕要拿扫帚抽我。所以我做出了一个很明智的决定,在外面开了个成衣铺,从家里搬了出去。一来,是可以做点生意,赚些小钱;二来,是搬出去以后再也不用看见顾以陌那个烦人精。
一个月以后,成衣铺开张,搬出去时,除了爹娘以外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尤其是顾以陌。搬出去以后,我住在离成衣铺不远的一个院子里。那个院子里原本就住着三个人,我估计我们同是看上了这里廉价的租金,我倒是不介意和大家一起住,反正人多热闹,只要不看见顾以陌那只苍蝇,怎么样都行。
搬出来的这几天,我觉得周身的空气都是清新的。没有顾以陌那个白痴黏着,我和院子里的人很快就熟络起来——院子里年纪最长的姐姐叫叶衾寒,整日画着浓妆,一凑近就是一股脂粉的香气,每隔两三天还换个味,原因是她开着家胭脂店。衾寒是我们四个人里说话最有分量的人,我初来乍到,最照顾我的人就是她。
那个整天摆弄花草的人,大家喊她冉冉,每天都在花丛里转,比蜜蜂还忙。奈何我和花粉天生不和,我一靠近冉冉三米以内,就会不停打喷嚏。
至于殷延,他是这群人里面最有内涵的人,经常看见他半夜爬起来,点盏灯就开始作画,还不许别人靠近。我一开始不懂规矩,某天在他作画的时候凑了过去,还要死不死地问了一句“你画的是啥?”结果就是殷延黑着张脸,用毛笔甩了我一身墨汁。要不是衾寒和冉冉死死拽着我,不然我肯定冲上去揍他两拳泄愤。奇怪的是,他一画完就变了张脸,和蔼可亲,温文尔雅,甚至为了向我道歉,还特地给我倒了杯茶。
在这里住着其实还不错,除了这里的人很古怪以外,我唯一不能忍受的一点就是,这三个人做饭实在太难吃了……当初在家里,天天都是娘张罗饭菜,我什么都不会。搬到外面来,又不能天天下馆子,只能如同嚼蜡一样咽着要么夹生要么烧糊的饭菜。他们早就习以为常,我却是初来乍到,叫苦不迭。
俗话说得好,祸不单行,再我被甩了一身墨汁的第二天,衾寒把我们统统从房间里叫出来,说是有重要事情要宣布。衾寒笑着清了清嗓子,说:“从今天开始,咱们院子里要再来一位新的朋友。”门外款款走进一个衣袂翩翩的男子,唇红齿白,面若桃花,换上女装绝对是倾国倾城——其他人的眼神那叫一个惊诧,我就是纯粹以悲愤的眼神死死瞪着,他就是被剁成肉泥我都能认出那张老娘揍了十年的脸!
“在下顾以陌。”莞尔一笑,冉冉险些站不稳,紧紧抓着我的肩,激动地喊“小凉你快看啊,美男,活的美男啊!”看你个头啊看,没见过苍蝇是不是。这小子还真是阴魂不散,我躲到这里都能被他找到,几天不揍他皮痒了是不是!
我还没来得及答话,连连几个喷嚏。我拽着冉冉的衣袖,拉开距离,“冉冉姑娘,你今天又沾了什么花粉……阿嚏!”
殷延慢条斯理地开口,“介绍一下。我叫殷延,旁边那个花痴是冉冉,再旁边那个是新来的,雨凉。衾寒就是站在你旁边的那位,你应该已经认识了。”
“我知道——啊!”顾以陌直直倒地,我伸出去的拳头还没来得及收回来。殷延眼睛瞪得老大,“你们原来认识?”我咬牙切齿,“何,止,啊!”不仅认识,还认识了十年,期间被我揍过无数次,依然死皮赖脸。“衾寒,你怎么同意让这种人搬进院子来了?你不会和冉冉一样花痴过度了吧?”说真的,顾以陌这小子除了长得稍微好看一点以外,真没看出有什么别的优点。
衾寒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小凉你也知道……我们做饭的水平实在是太差了。以陌说,他搬进来以后,咱们的饭菜就全都交给他了……”所以叶衾寒就是这样被收买了,把顾以陌放了进来。不过不得不承认,他的荔枝肉是一绝,每次我们疯抢完以后总要有一个人去阻止冉冉舔盘子的动作。
另一方面,成衣铺的生意也越来越好,名气也越来越大。我开始找档次更好的布庄来购买布料。顾以陌那小子什么忙都帮不上,还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惹人心烦,我常常抬手就是一个巴掌,清脆响亮。成衣铺里帮忙的小丫头一个比一个看得心疼,有去安抚他的,还有来劝我说下手轻点的,我眼一斜,“你们有完没完?他是你们老板还是我是你们老板!啊?做你们该做的事情,不该你们管的别管,否则趁早收拾东西给我滚蛋!”
她们默默噤声,整理衣裳去了。背后还是传来窃窃的私语:“凶什么凶,以为她是谁啊。”我忍着怒气,放下手里做了一半的衣裳,转过身去——“不想干就给我滚!”
这次终于彻底没有了声音。顾以陌习以为常,毫无惧色地继续赖在我旁边,看着我粗暴地对待手里那件半成品。他抬眸瞧了瞧几个被骂得一声不吭的丫头,说,“你是不是对她们太凶了点?”
我眯起眼睛,轻蔑地看他,“我就是这脾气,怎么了?”
成衣铺里的人表面对我客气恭敬,背地里哪一个不是对我嗤之以鼻,恨之入骨。我对她们要求很严厉,每一件成品都要做到最好,不容许有一点点的不足,哪怕多出来一根线头都不可以。
我从来都不理会,也不在乎她们对我有什么看法,对我有多讨厌,我一门心思都花在找好的布庄上。功夫不负有心人,锦庄的老板终于答应考虑一下成衣铺的衣裳。三日之后,我要从成衣铺里选出最好的一件衣裳,穿着它去见锦庄的老板,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去锦庄选购布料。
我仔细看过铺子里的衣裳,一遍遍地筛选,最后终于选出两件最为满意的衣裳。一件粉得娇俏,做工精细,上面纷飞的蝴蝶出自是成衣铺里手艺最好的绣女;另一件蓝得灵动,轻纱飘摇,绣着一朵淡雅的兰花。我在这二者之间徘徊了很久,始终做不出决定。
最后一天的晚上,我把院子里的人都叫到一起,让他们帮我一起选。桌子上摆着那两件衣裳的成品,我们四个人绕着桌子转来转去,顾以陌难得没有黏在我身边,站在不远处在沉思着什么。
我原本的想法是要把两件衣裳都带走,但布庄的老板让人捎来口信,说是只看我身上穿的那一件。他能在百忙之中抽空见一个只拥有一家小小的成衣铺的人,已经实属不易。如果我错过这次机会,很难再找到比锦庄更好的地方选购布料。
衾寒和冉冉最后都选了粉色的那件,殷延也表示赞同她们俩的看法,现在只剩最后一个人没有表态。“顾以陌,说,我穿哪件?”他走过来,把那件粉色的衣裳拿起来看了很久,最后皱着眉说,“如果论做工的话,当然衾寒她们说的没错,这件更胜一筹。但若是要穿在你身上的话,还是蓝色比较好……粉色的这件衣裳,无论是颜色还是款式,对你而言都稍显稚气,给冉冉这种淑女穿还差不多。说白了就是粉的太嫩了,真的不适合你。”
我怒视着他,“你嫌活得时间太久了吧?居然敢拐着弯说我老,说我不淑女?很好,我就选粉的!”
顾以陌的眉皱得更深,“雨凉,我没有在跟你开玩笑。锦庄的老板对衣裳的要求非常苛刻,甚至在你之上。如果选错的话,失去机会,你后悔都来不及。”
“哼,你会比我更了解这一行吗,连锦庄老板什么脾气你都知道?该不会是小时候我逼你穿的女装是粉色的,导致你对这个颜色留下不好的印象吧?顾以陌我告诉你,虽然我对你每次下手都挺轻的,但是你不要以为这样就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我就穿粉色怎么了,锦庄的老板看的是衣裳,不是人。不懂就别瞎嚷嚷!”我一时气结,他有什么资格说我!
旁边的衾寒有些看不下去了,凑上来低声劝我,“小凉,以陌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要不,你就穿蓝色的那件去吧。别再吵了……”
以前,无论我做什么决定他都会支持,而这一次,他是摆明了要跟我对着干。“雨凉,你怎么总是不肯听别人的意见?有的时候明明是你错了,为什么要那么固执。”怎么听都觉得这话那么虚伪和做作。
“顾以陌,你给我听清楚,你这种自以为是的作态真的让人很讨厌!我的事情不用你来操心,立刻从我面前消失,最好永远都不要再出现!滚!”
天边的乌云黑压压地坠下来,远远的,想起闷闷的雷声,阴暗的光线里,我看到被吼的他不再是以往委屈的表情,眼里闪过一丝受伤。“你真的要我走?”他的语气从未这么平静过,他越是冷静,我越觉得不自在。
“……是。这十年来,我已经被你烦得够彻底了,不论我做什么事情,去哪里,你都要跟在我身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我有意思呢!不管我怎么赶你都赶不走,你还有没有一点羞耻心?再不要脸也不能像你这样吧,早知道,当年就不该救你,省得给自己惹这么大麻烦!”正在气头上,这些话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就吼了出来,甚至我都没有考虑到这些话有多伤人。
这一次,他没有再死皮赖脸地留下来,也没有再跟我多吵一句,只是很安静地收拾了他的东西,和每个人道别,唯独略过了我。衾寒拉住他,担忧地说:“以陌,小凉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等她气消了就好,你没必要当真的……”他苍白笑笑,还是离开了。
房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席卷过干枯的落叶,在地上打圈子。我慢吞吞地走出院外,踩上那些枯黄的落叶,它们在我脚底裂开,碎成一片一片。其实碎成一片一片不可怕,等它一针一针缝起来才是煎熬。空空荡荡的院子,证明他真的走了。这一次不是我躲着他,也不是他找不到我,是他真的离开了。
这些年来,他低声下气对我百般忍让,我娇纵的脾气只有他能忍受,现在,我却亲手赶走了他,还把话说的那么决绝。其实到最后我很想挽留他,很想告诉他,“是我不对”,可是我就是没有说出口的勇气。
殷延仰头长叹,“我们的饭菜又要回到原来的样子了……今天谁做饭?”衾寒说她去收衣服,冉冉继续去摆弄她的花花草草,殷延看了看失魂落魄的我,摇摇头认命地去了厨房。
屋内的桌上依旧摆着那两件衣裳,蓝色的那件衣角被风微微吹起,绣着的兰花似动非动。
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场景,以及一段对话——我捧着新进的蓝纱,按着草图裁剪。顾以陌就坐在我身边,看着我时而停下手里的动作,拿起笔蹂躏那改了一遍又一遍的草图。
“顾以陌,你说我在这件衣服上绣点什么东西好?”我突然偏头问他。
“……兰花吧。”他回答。
“为什么?”回答得这么快。
“很像你……”
“哪像我?”都很有气质?
“都很傲慢,对谁都爱理不理。”片刻后响起阵阵磨牙声。
“顾,以,陌!你找死!”连声求饶中,依旧噼里啪啦轰……一顿暴打。不过最后我还是绣了一朵兰花,简简单单,就像在风里飘摇一样。虽然绣得不如成衣铺的绣女精细,但至少是我的用心之作,就连顾以陌都昧着良心夸它。我记得很清楚,他慵懒地眯起眼睛,端详着那件新做好的衣裳,说它是成衣铺里最漂亮的一件。
一夜沉淀,天边泛起鱼肚白。我对着镜子梳头,画眉,上一层淡淡的胭脂,最后换好那一袭浅蓝色的长裙。其实顾以陌说的也没有错,有些时候我确实太过固执,不允许别人质疑我一丝一毫的错误。我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天性使然。直到他的离开,像一记闪亮的耳光——哈哈,祈雨凉,让你那么骄傲,让你那么自以为高高在上,没有了捧着你的人,你摔得比谁都难看。
我到达锦庄的时候,万缕阳光刚好铺展开来,耳畔响起第一声渺远的鸡鸣。
那个华服白须的老者,是锦庄的老板。他笑着问我,“你身上穿的,可是成衣铺最好的衣裳?”
我摇摇头,“不是。但它是最适合我的衣裳……”
“这兰花绣得不错……倒是应了你们的成衣铺……芷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芷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这才是顾以陌真正的意思吗。放弃那件粉色的衣裳,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成衣铺的衣裳通过了锦庄老板的苛刻要求,从即日起,成衣铺所需的所有布料,都可以从锦庄选购。可是顾以陌,再也不会回来了。想起这十年的光阴,我和顾以陌的关系总是很奇怪,若即若离。说是朋友吧……又不是很像,我总是欺负他,又骂又打,他每次都一声不吭地忍下来。或许可以说是一种习惯,每每看到他都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伤人的话就脱口而出,因为心里清楚他不会在意。可是他终究还是会在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