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很久没有喝水了,嘴唇干裂开来,她很艰难地发声,“我……没有杀人……”烙铁毫不犹豫地就重重印在她的背上,灼烧的肌肤升起一缕白烟,撕心裂肺的喊声回荡在大牢里,闻者心寒。
“说,是你杀的人。”这是不容违抗的命令,若不承认,便是狠毒的鞭挞。萧瞳什么都不懂,她只知道自己没有杀人,却无缘无故被抓进牢来。这一次,手脚都被铐住,她就是想逃也逃不出去。上一次她命大,有只好心的黑猫相救,可是这一次……“啊——”鞭子利落地抽下,她的身上立刻皮开肉绽。
粗粝的鞭子上带着小小的刺,萧瞳本就身子单薄,经不住几鞭就昏厥过去。冷的彻骨的水自头上浇下,浑身都在战栗。冷的还没过去,热的又马上欺上来,烙铁又一次死死摁在她背上,数次转动,久久不肯离开,任她哭得如何撕心裂肺,还是等到皮肤灼得焦黑才善罢甘休。
萧瞳一口气还没提上来,沾了盐水的鞭子又一次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狱卒早就看惯了这样的犯人,看起来宁死不屈,任严刑逼供也不肯说半句话,到最后,还不是一个个哭哭啼啼地伸手画押?
鞭子结结实实抽在身上的声音让人心悸,凄厉的喊声响彻大牢。萧瞳的嘴角有殷殷的血迹,她哭着求饶,却还是换来了一身长长的,如蜈蚣般丑陋的伤痕。盐粒粘在血肉模糊的位置,钻心的疼痛。为什么……她明明没有杀人,她虽是狐狸,可除了上次在集市被人按住以外,从未咬伤过一个人。
她低低地抽泣着,伤痕自手腕蜿蜒到脚踝。她不敢显出真身,她怕人看见她的尾巴,又要像上次那个人一样,剥了她的皮。疼痛遍布四肢百骸,血迹渐渐凝结,伤口便和衣服粘连在一起,稍微一动,就是尖锐的抽疼。
抽得筋疲力尽的狱卒终于停了下来,朝她啐了一口,“明天,我看你还能不能熬得过去!”带着斑斑血迹的鞭子挂在了墙上,通红的烙铁也被放回原来的位置,狱卒伸了个懒腰,出了大牢。冷风从小小的窗口里灌进来,墙上的火把将灭未灭。
大牢里的空气很是压抑,带着腐烂的气息。已经过了五个时辰,狱卒尚未出现。几近枯竭的萧瞳睁开了双眼……她还真是命硬,这样都死不了。她的两条尾巴,除了赋予她高过寻常狐狸的生命力外,就再也没给她带来过别的东西。
身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恶化,皮肉外翻之处已经流出黄色粘稠的脓水,她为自己感到悲哀,就连死,也要死的这么不堪……不知道竹子怎么样了,没有人去看看它,和它说话,它的病是不是越来越严重了,如果萧彻出现了,却找不到她,那该怎么办……疼痛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身体像横纵都被撕裂开来过一般,绵软无力,却又因为紧锁着手腕的铁链而无法倒下。
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墙上雀跃的火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却没有被扑灭。眼前的一切就像是落在水中的画,糊成一片……
日复一日的鞭挞和盐水的洗礼,萧瞳却始终顽强地撑着一口气,她的尾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少了一条,现在她的真身,和普通狐狸已经没什么两样。少掉了一条尾巴,意味着她已经丢掉了一条命。再过一段时间,她就要连最后一条尾巴都消失了……她还想在死前最后去再见一次竹子,再见一次萧彻。
就在她以为她要告别人间的时候,上苍又一次眷顾了她——说得准确一点,应该是黑猫又一次眷顾了她。
那天,狱卒酒足饭饱之后,正躺在椅子上午睡,一只黑猫跃上了牢房的小窗口,歪着脑袋看着那个只剩半口气的人。“喵呜——”黑猫舔舔爪子,她怎么那么像那天带它去溪边抓鱼的那只猫?可是,那明明就是个人……怎么会是那只尾巴毛茸茸的怪猫呢,黑猫放下爪子,就要离开。
萧瞳抬眸的瞬间看到了那只熟悉的黑猫大侠,冲着它一气喵喵喵地叫。睡梦中的狱卒皱了皱眉,萧瞳吓得放低了声调。他转了个身,又昏沉沉睡去。
黑猫收回迈出去的爪子,疑惑地看着她。萧瞳激动万分,就像看到亲人一样,唰得亮出她的大尾巴,这次,只有一条。黑猫在窗口坐下来,看着那条熟悉的尾巴……不对啊,当时那只怪猫可是有两条尾巴。
“喵喵喵喵!”就是我!
黑猫不为所动。
“喵呜喵呜——”救我……窗口慵懒的身影终于站了起来,灵巧地从铁栅栏的缝隙间钻过,轻松一跃,落到地上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墙角刚钻出半个身子的老鼠吓得一激灵,缩回洞内,黑猫像闪电一样扑了过去,按住老鼠长长的尾巴,露出冰冷尖锐的小牙。萧瞳欲哭无泪,“喵——”大侠你别玩了,快点救我。
黑猫回过神来,蹑手蹑脚地朝狱卒走去。狱卒腰间的挂着的那串钥匙闪闪发光。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黑猫就取下了那串钥匙,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点的声响。它皱着眉头看了钥匙很久,这么多……哪把才是脚铐和锁链的钥匙?
萧瞳捏着声音“喵——喵喵喵,喵。”左数第三把,第四把。黑猫的爪子扒拉着钥匙,使劲拨弄,叮叮当当的声音很是清脆,萧瞳吓出了一身汗。很快,黑猫就叼着钥匙,插进锁链的钥匙孔,头轻轻一歪,咔哒一声,锁链应声而落。
因为手被锁得太久,双臂无力地垂下,萧瞳活动活动僵硬的手臂,接过另一把钥匙,打开脚上的脚铐。白光一闪,她就变回那只瘦小的狐狸,黑猫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安慰性地喵呜了一声——此刻的萧瞳简直可以用皮包骨头来形容,身上道道伤痕,新的旧的都交织在一起,现在有人看到她,绝对不会打狐狸皮的主意……它已经破败得惨不忍睹。
一黑一红两道身影钻了出去,狱卒正睡得香甜。萧瞳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她还要回到竹林去找竹子和萧彻。黑色的身影忽然停滞了一下,往前喵呜一声,示意让萧瞳先走。它绕回狱卒身边,转了几圈,最后把尿撒在了他的鞋上。喵喵喵,这里没有沙子,就拿你的鞋子先凑合凑合吧。
崎岖的山路上,萧瞳好几次差点昏厥过去,想想竹子和萧彻还在竹林等着她,她就咬咬牙,又加快了脚步。黑猫好奇地跟了她一路,路上喵喵喵地叫着总想和萧瞳搭话,却总是没有回答。
在进入竹林前,萧瞳变回了人的样子,身上依旧是破烂的囚衣。等她看到那棵带着暗紫色伤疤的竹子翠绿如初地站在那时,她终于放心地倒下了。指尖触摸着那棵竹子,喉咙里发出轻微而虚弱的声音,“竹子竹子,看到你病好了……我真高兴。”竹子的周身有浅绿色的荧光,黑猫看得瞪大了眼睛,吓得缩到一旁去。
一个青衣男子从竹子间走出,惊愕地看着几乎睁不开眼的萧瞳,然后慌张地把她抱起……萧瞳似乎察觉到青衣男子身上熟悉的味道,轻声问到,“萧彻……是你吗?”她觉得好累好累。“是我……你不是……你不是走了吗?”她怎么会瘦成这个样子,身上穿着囚衣,还这么多的伤,有些伤口流脓流的很严重,还散发出阵阵恶臭。难道……萧娆是骗他的?!
“萧彻……对不起。有件事情,我一直在瞒着你。其实,其实我是只狐狸。”毛茸茸的尾巴无力地翘起,却很快耷拉下来。“本来……我有两条尾巴,可是在牢里的时候,被那个狱卒害得少了一条。萧彻……我不想骗你这么久,可是……可是我怕你知道我是狐狸以后,就会害怕,就会远离我……我不想失去唯一一个不当我是疯子的人。”萧彻抱着她的双臂在微微颤抖。
他的喉咙有些干涩。“萧瞳,其实我也在骗你。我也不是人,我是竹妖。那棵竹子,就是我的真身……”
萧瞳没有他想象中的生气,却轻笑起来。她疲惫地闭上了双眼,“真好……这样,你就不用害怕我了……”怀里的人,再也没有任何的声音。那只黑猫大着胆子,走过去拿爪子戳戳萧瞳的肩膀,她却毫无生气。喵……这只怪猫好像还没有死,还有点微弱的气息。
黑猫看看萧瞳,又看看萧彻,最后悲悯地叫了一声,“喵呜——”原本觉得失而复得的萧彻如今面如死灰,他以为黑猫是在让他节哀,殊不知,它是在提醒他,有人正在靠近……
银簪在空气中划出一道白色的光,黑猫慵懒地趴在地上,看都懒得看她。拿着根破簪子瞎显摆什么……黑猫虽有灵性,却不是妖,银簪自然对它无效。萧彻胸口一闷,脑海里一阵疼。“这狐狸怎么命这么大!送进牢狱还能逃得出来?!”而且她不仅逃了出来,此刻,还靠在萧彻的怀里。眼里燃烧的妒火让她失去了理智,手中的银簪不自觉地举起,甚至忘了这银簪还会伤到萧彻——“轰隆隆!”天边响起怒气滚滚的雷声,远处有闪电一晃而过。“萧娆!原来是你,把萧瞳送进大牢?!”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心狠手辣的人,怎么会是当年那个纯真可爱的萧娆!她手里的银簪,分明是要置他们俩于死地。
天边骤然劈下惊雷,恰恰落在萧彻和萧娆之间。萧父望着竹林方向的惊雷,却早已预料到般地叹气。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萧娆吓得后退一步,眼前的两人却还是紧紧依偎在一起,至于那只黑猫,早就不知躲到哪去了。
电流蹿过萧彻的四肢百骸,他猛然一激灵,脑海中,千年前的画面如潮水般袭来,怀中女子褪去囚衣,身上的衣裳红得明媚动人,长发飘扬在风里,清秀的面容刻画在记忆的最深处——千年前,他是棵竹,她亦是只狐狸。
他破土而出之时,她也刚刚出生。稚嫩的爪子扒拉着刚刚钻出头的竹笋,小小的狐狸满脸惊奇。
他渐渐长得挺拔,修长,她的皮毛也越来越顺滑,像是红色的绸缎,在阳光下泛着漂亮的光泽。她总是在疯玩疯闹后趴在他脚边,香甜地睡去。她常常对着他说话,只是叽里咕噜的狐狸语,他根本就听不懂。
天长日久,她修成两尾的狐狸,他成为千竹中出类拔萃的竹妖。幻化成人形之后,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彼此相拥,上百年来的默契,不言而喻。狐狸说,这个拥抱,她等了好久好久。
他们互相依偎,背对背靠在一起。她说,我们给自己取个名字吧,凡人都有名字呢……
确实,竹子有千百棵,狐狸也有千百只,总不能每天都竹子竹子,狐狸狐狸地叫吧……他微笑点头,那你说,我们叫什么好?
她说,我……就叫萧瞳。
他说,好。那,我就叫萧彻。
他们有了人形,有了名字,萧彻在林子里盖了间木屋,他们像真正的凡人一样生活在一起。她性子慵懒,从未想过修炼,她只想像一个人间女子那样,陪在心爱的人身边,不弃不离,白首与共。
真正分开他们的,是天劫。当天边响起隆隆的雷声时,他将她紧紧护在身下。她以为就是寻常的雷雨夜晚,放心地躲在萧彻的怀里,贪恋地闻着他身上竹子的清香。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上,话语轻轻落下,瞳儿,别怕。
他不同于萧瞳,潜心修炼,所以他深知凡妖必遭天劫,躲得过就是幸,躲不过,是命。
两道雷几乎是同时劈下,两个人的劫数,让他一人承受就好。忽然想起他们同时出生,同时修炼成妖,同时化作人形……现在连遭天劫,也是同一时刻。他的真身被雷劈得焦黑,裂成两半,弥留之际,他却笑着抚摸萧瞳的脸庞……你什么都不懂,也是好事。
她怔怔地看着他圈着她的手无力滑落,闭上眼,嘴边依旧噙着一抹笑意。如同最初彼此修成人形之时,他拥她在怀里那样温柔。她亲眼看着他魂飞魄散,再也不见踪影。
他替她背了天劫,却又成了她的劫。
她流着泪掩埋好那棵劈得焦黑的竹子,跪在月老庙前,三天三夜。红衣白须的老者出现在她面前,手执万千红线。“萧瞳——你找本仙,可是为了竹妖?”她虔诚地合掌,“正是……月老,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像凡人一样,做对寻常夫妻?”
月老捋捋白须,叹了口气。“妖皆有天劫,他为了救你,把你的那一劫也承受到自己身上。世世轮回,等你们如这一世一样,他为竹,你为狐,那根断掉的红线方能连起。”
她谢过月老,回到埋下他尸骨的地方,饮下杯毒酒,抹去她的两条狐尾。萧彻,等一等我,让我能追上你的脚步——第一世,她是富家的千金,他却是街上行乞的乞丐,卑微地伏在行人脚边,她扔下几枚铜板,他低头注视着地面言谢;第二世,她是青楼的娼妓,他却是庙里诵经的和尚,虔诚地跪在佛祖面前,她在男人身边夜夜笙歌,他低叹一句阿弥陀佛;第三世,她是街边的小贩,他却是叱咤在沙场的将军,英勇地指挥大军作战,她高声叫卖,他骑在高高的马上凯旋归来;第四世,第五世,第六世……他们不是最初的妖,却总能相遇,可相遇之后,便是世世的错过。
第九十九世,他为竹,她为狐。本相隔两座山,却因为某个人的无心之举,终于等来了这一世的相遇。只是,他们相遇得太晚,只怕,他们又要错过——彼此并不清楚身份,唯恐吓到对方,皆是有意相瞒。等到身份明了,却已是天劫之时。
从远到近的雷声把千年的记忆带回两个人的脑海,只是太晚了,真的太晚了。萧彻拥着萧瞳,千年前的青衣和红衫,如今相遇了,明了了,难道又要分开吗……
他们紧紧依偎,没有谁要为谁承受,没有谁要为谁躲藏。就算天劫将至,又如何?哪怕在一起一刻也是好的,不是吗?和爱的人在一起,消逝即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