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娆看着相拥的两人,越来越愤怒。她来之前,爹已经告诉她这片竹林的秘密。萧家世代守护的竹林地下,是万千缠绕的红线。这片竹林,便是当初埋下萧彻尸骨的地方,这棵棵翠竹,皆是期许了恋人生世的约定。萧家和月老千年前就达成协议,要好好看守这片竹林,不让外人砍下这里的一棵竹子。
她万万没有想到,萧彻和那只狐狸,竟千年前就已经是有情人。
彼端的银簪在熊熊的怒火里终于化成了乘风而出的利箭,与此同时,天边劈下一道惊雷,银簪在一片白光里粉身碎骨。萧娆难以置信地看着随风而散的银簪,泪无声落下。怎么会这样……那是萧家祖传的银簪……怎么会这样!
萧瞳靠在萧彻的怀里,气息微弱。萧彻抱着萧瞳,站起身来,最后望了一眼跪倒在地的萧娆。她原本是他最可爱的妹妹,变成如今这样,到底是谁的错?
他们耗费了千年的时光,才再次相识,这一世,再也不能错过了。
为了让萧瞳好好养伤,萧彻把萧瞳带回了月凉村的茅草屋。天边的阴霾终于散了开来,云层被破开,整个世界光芒万丈。空气里有飘扬的竹叶,小小的茅草屋周身萦绕着满满的温暖。
这里家徒四壁又怎么样呢,好在他们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萧彻可以像千年前一样盖一座小小的木屋,添置些家具,两个人像人间寻常夫妻一样住在一起生活,不弃不离,白首与共。
虽说少了一条尾巴,萧瞳的生命力一样顽强,谁让她是狐狸。转眼便是秋,她身上的伤口渐渐好起来,又可以像从前那样活蹦乱跳。
月凉村的村民茶余饭后总爱聚在大树底下谈天,他们纷纷说,疯子真的是三生有幸,竟然找了个这么好的男人照顾她,一表人才,又体贴入微。想当初,也是他一家一户敲开每户村民家的们,让村民们请疯子去帮忙做事。
萧瞳牵着萧彻的手走过来,很认真地对着树下谈天的村民说,“我等了他,不止三生呢。”身后的萧彻会心一笑。村民们也笑,却说,疯子还是疯子,整天说胡话!萧瞳幸福地靠在萧彻的怀里,只要有这么一个人不把她当疯子,一直陪在她身边,就足够了。
他们成亲的那天,邀请了月凉村所有的村民,萧瞳一身红嫁衣妖娆美丽。村民们都说没想到疯子嫁人,也可以这么漂亮。觥筹交错之间,他们没有等到一个很特殊的客人——萧娆。萧彻给萧家发去了请帖,萧娆却因为身体抱恙,没能到场。
自从萧家的银簪碎成粉末随风而散之后,她的心也离去了。她像是一个破旧的空壳,抽去了灵魂。
萧瞳和萧彻去看过她,她双眼空洞,视若无物。她就像一个布娃娃一样,靠在床头,面容憔悴,一言不发,只是骤然间就淌下泪水,毫无征兆。萧彻看着她这番落魄的摸样,除了叹息,就再也不能做别的事情。
她真的做了太多太多的错事,从害死整个花荫山的狐狸,再到把萧瞳送进大牢,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么辛辣狠毒的女人。如果说害萧瞳是因为爱萧彻,那么狐狸们的死又怎么算呢,它不过是偷吃了几只鸡罢了。
“萧彻……如果我现在知道错了,还来得及吗……我还可以是你最可爱的妹妹吗……”只有她自己清楚,妹妹这两个字有千斤重,她想做的不是他的妹妹,甚至连嫁衣都已准备好。只是现在,怕它早已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可是如今,她还有什么资格去奢求别的,能做回他心里原来的那个萧娆,已经是再好不过了。
“小娆……你不能再是我妹妹了。”从前就是因为把她当做妹妹疼爱,才把她伤成现在这样。对他们最好的结局,就是让萧娆从此忘了他,谁也不会再难过。
她只不过是个凡人,没有必要为他这么一个竹妖耽误太多的年华。何况,他们的生命本就不属于彼此。就让她把脑海里有关于他的记忆统统忘掉,愿她做回那个率性刁蛮的萧娆,余生时光静好。
春夏之交,他带着已有身孕的萧瞳去了一趟凝城。妖道上有朋友透露,凝城最有名气的酒楼,叫做覆云楼。
覆云楼的老板不是人,而是冥府上一任的黑白两位无常。他们卖一种很奇怪的酒,酒香入骨三分,濯洗记忆,忘掉心中最重要之人整整十年。
十年之后,尘埃落定,该放下的早已放下。
房间里有股若有若无的竹子的清香,红衣女子那毛茸茸的尾巴翘了出来,很张扬地摇摆着。青衣的男子皱了皱眉,“瞳儿,把尾巴收回去!”她调皮地一吐舌头,“反正他们也不是人啊……”
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至于桃花酒,我看了看濯尘,他的眼神很清楚地告诉我他没意见,并且表示取酒这事就交给我,他懒得动弹。莫濯尘这只老怪物真的是越来越懒了……
可是——上次乔微来买酒的时候,我被濯尘和那位仙官耍得团团转,最后才被告知桃花酒对非人类无效。如果这酒是买给萧娆的话……不是一样无效吗?萧彻好歹也是个妖啊。
我行动快于思想,当我问出口后,脑袋遭遇濯尘的手指一阵猛戳。他鄙视的态度显露于表——“你当我和你一样笨的吗?这种无效的桃花酒一次就好了,你还想要几次才够?如果覆云楼交给你一个人的话,我真是怕没几天招牌就被人砸烂了……”
虽说我行动快于思想,但是思想也不至于太慢。“你的意思是,现在的桃花酒,人畜通杀?”原来我搭档这么有能耐,酿出桃花酒,还能各界适用……不愧是做生意的料!
还没反应过来,头上又遭爆栗。“什么人畜通杀?白式用词果然非常人所能理解,是仙妖通用。”我幽怨地看着他黑色的衣角往酒窖的地方飘去,深表无奈。
看着相互依偎的那对夫妻,我越发肯定了出售红布条的想法。想想以后月老庙旁有一黑一白两个无常,场面应该不会很奇怪吧……
送走萧彻和萧瞳之后,我问了濯尘一个很深刻的问题。那时候,濯尘正在喝茶,某种贵得掉渣的品种。我很谨慎地凑了过去,“濯尘……你说狐妖和竹妖生出来的孩子会是什么?脑袋上长着竹笋的狐狸?”那也太惊悚了……濯尘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咳得天昏地暗。他把茶杯往桌上一摔,“白倾辞,你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照你这么说,黑无常和白无常的孩子难道会是灰无常?”
其实我没有说话是在想他们的孩子到底是脑袋上出竹笋的狐狸,还是竹枝上有尾巴的竹子,反倒是濯尘突然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我权当他是被茶呛着了还没缓过来。“我就是举个例子……”
“举例子?你说灰无常啊?搞不好还真的有这东西……”我没有理会再次被茶呛得七窍生烟的濯尘,目光飘向楼下那个日渐葱郁的树,幻想它的身上会挂满随风飘扬的红布条,在覆云楼的门前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
有了濯尘那人畜通杀……啊不是,仙妖通用的桃花酒,萧娆会很快好起来的。她所犯下的错误和执著了那么久的错爱,都会消失干净。她会有一个崭新的灵魂来面对生活,面对她下一个真正爱上的人。
萧彻和萧瞳,他们错过了千年,却还是绕到了最初的起点,月老没有骗他们。有些事情冥冥之中早就注定,不是你的,再怎么强求,最后也是成就他人一世姻缘。
爱情里没有欺瞒,即使月老要他们轮回百世,回到最初身份颇有深意,但就算身份不同,又能阻隔什么?一个为人,一个为妖,若是相恋,又何必在乎身份的不同?萧娆坐了那么多错事,可是有一句话她没有说错——就算她无法像他那样容颜不老,但她至少可以拿出一生的时间爱他,至死方休。
这话放在萧彻和萧瞳身上,也是一样的。
不论是千金和乞丐,娼妓和和尚,还是小贩和将军,如果真的爱了,就不要再有畏惧,不要再有欺瞒。
那棵树上的第一条红绸缎,是我挂上去的。日光照耀之下,它泛着漂亮的光泽。我早说过,就算当了仙,我肚子里一样没有墨水,用濯尘的话说,我的字跟狗刨没差。所以绸缎上那铁画银钩般的字出自濯尘之手。
微风袭来,有字的那一面刚好翻转过来,呈现在眼前。我站在二楼的窗户看得很清楚,上面写的那两个字正是——勿欺。
灼热的夏天,阳光像一张破碎的网,罩住凝城。就连青石板路上都不再有水滴骤然滴下的声响,干燥几近开裂。蝉鸣很是聒噪,束缚在空气里,久久不肯散去。
正午时分,街道上的人所剩无几,炽热更加放肆。来人间将近半年了,我自己都发觉我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凡人,买菜的时候会斤斤计较地和小贩讲价,偶尔去买点胭脂水粉,闲的时候还会跟濯尘一起下棋……基本上我就没赢过他。
至于濯尘,还是一如既往的嗜睡,我闲无聊就养了一只小鸟,蓝色的羽翼,样子很呆很可爱。我给它取名团子。
濯尘对团子很是不屑,甚至还有些厌烦。因为我没拿笼子把它关着,常常在濯尘午睡的时候飞到他的肩头,缩着蓝色的毛绒绒的一小团,闭着小眼睛像是在听濯尘浅浅的呼吸。我告诉濯尘,他们一人一鸟午睡的场景真的很和谐,他却每次都黑着脸揪住团子的翅膀丢出窗外。
团子黯然神伤地在天幕下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最终还是顽强地扑棱着翅膀回到我身边。
有件让我很伤神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团子跟濯尘比跟我还亲。每天一到午觉时间就往他身边钻,好像他才是主人。即使缕缕被他粗暴地扔出窗外,还是死粘着濯尘。没良心的团子,每天给它喂米喝水的人是我好吧!
又到濯尘的午睡时间,柜台上没了那只蹦蹦跳跳的团子,我叹了口气,它定是又找濯尘腻歪去了。柜台上还落着一片蓝色的羽毛,干净柔软。
门口缓缓走进一个女子,一身蓝衣如同团子的羽毛。青丝用一根白玉簪绾起,脸上的神色有些恍惚。手里的一锭纹银放在柜台上,推至我面前。“一壶桃花酒。”我收下银子,为难地望望楼上。这姑娘真会挑时间来买酒,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濯尘午睡的时候要我把他拽起来。到时候被扔出窗外的可能就不知是团子了。虽然我没有翅膀也可以飞得回来,但是光天化日之下,我堂堂覆云楼二老板若是从窗户被扔出去,实在有失颜面。
考虑再三,我还是爬上了楼梯。推开房门,蓝色的团子果然缩在濯尘肩头,毫不知大祸即将临头。
“濯尘——”床上的人皱了皱眉,仿佛感觉到脸边有毛绒绒的一团什么,挥手拍过去,可怜的团子从肩上摔到床下。不屈不挠的小团子再次蹦上他肩头。“莫!濯!尘!”我扯着他耳朵大喊,然后即使退避。再慢一步,我很有可能被扇一巴掌。
果然,濯尘大怒,团子被丢出窗外——这回稍微有点远,蓝色的那抹小影子越缩越小,直到变成个小黑点消失不见。亲爱的团子,希望你还能飞得回来……“又有什么事。”濯尘利索地穿好衣服,把我从门后面拎出来。“楼下有客人。”我如实转告。
他轻哼一声,松开我领子,下楼去了。我看了看窗外,团子还没飞回来。窗户边落着两枚小小的羽毛,微风吹过,就悠悠地飘起来,穿过树叶缝隙间漏下细碎阳光,远远飘向天幕。
濯尘已经带着客人上了楼,我转身去了另外的那个房间。白色瓷杯里的入梦散清冽如深秋的泉水,即便现在已是盛夏,还是散发着阵阵寒意。
方才见过的那个女子仰头饮下入梦散,白玉簪却掉落在床上,三千青丝散开来,长至腰间。耳边的蝉鸣骤然而止,我看到的画面是无尽的白色,刺眼璀璨的阳光透过岁月的河水……
私塾里,刻板的面孔让底下的学子垂着头,不敢做声。我脑袋昏昏沉沉,趴下就睡,这个老家伙上课无聊至极。沉重而缓慢的步子,听着很有压抑敢,却一直踱到我身边。我很清楚地梦见我在河里抓到一只好大好大的鱼,我笑得嘴咧开,嘴角边还挂着一道晶莹的口水,娘在笑我,“雨凉……你看看你,没个女孩子样。”
“啪!”戒尺狠狠敲在我的桌上,“祈雨凉!”苍老而愤怒的声音让我猛地惊醒,没有河水也没有鱼,摸摸脸,口水却还在。大概是我脸颊边有黑黝黝的墨渍,在我抬头的那一刹那,其他学生哄堂大笑。“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睡觉的吗!把手伸出来!”戒尺已经高高的举起,换做别人家的九岁孩子,早就吓得嚎啕大哭。但我祈雨凉是什么人物?捉虫吓人,打人撒泼,无恶不作,还会怕一根小小的戒尺?开玩笑!
我伸出手去,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你要打就打呗,反正我皮厚!拿着戒尺的人气得手发抖,戒尺狠狠抽下,我及时把手缩了回来,朝他做了一个鬼脸,“老家伙,你打不到,你就是打不到!”
我一溜烟跑出门外。身后传来连连的叹气声,“朽木不可雕也……”
是朽木就对了。每个教过我的老家伙对我的评价都是千篇一律,“朽木不可雕也”这句话我不知听了多少遍。背那些诗词歌赋有意思嘛,会认字不就行了……
前方街的拐角处有一群小孩围在一起,很是热闹。我三步并作两步,凑了上去。他们围成的圆圈里,有个瘦弱的小男孩,倔强地站在一边,任凭身旁圆滚滚的小胖子对他拳打脚踢。这个小胖子仗着自己比别人壮,总是欺负别的小孩子,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