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羽——”尾音拖得很长,因为太冷,她的声音抖得厉害。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拔腿朝她走去。那个买下我的人说过,她的话,我一句都不能违抗。
——我原本只是茶馆里打杂的小伙计,即使开茶馆的那个女人让我喊她娘。我很清楚我并非她所亲生,否则,她怎么会在和那个所谓的姐姐享用佳肴时,只扔给我一块干巴巴的馒头。我十岁前的记忆,淹没在隔夜的冷馒头和抽在身上的鞭子里。
那天,茶馆里来了一个很特别的客人。那个女人要我去烧一壶泉水,她则去拿出了茶馆里最珍贵的上品茶叶。客人的身边,有个玩着衣角的小女孩,粉嘟嘟的小脸很是可爱。那个女人嫌弃地瞪我一眼,让我滚开,自顾堆着笑向那位客人走去。
客人和她商议了几句,却把目光转向身边的小女孩。他说,“璃儿,你以后就有小玩伴了,别在爹忙的时候来捣乱,知道吗?”她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指着我,问,“爹,他是谁啊?”
“他娘说,他叫凌羽。”她澄澈的眸子看着我,一副傻乎乎的模样。那个女人推了我一把,粗声粗气地说,“你,跟他们走。”她走到一边数钱的欣喜神情尽数落入我眼底。
我知道她把我卖给了那个客人,当做他女儿的玩伴。在茶馆挨打受饿的日子就像暗无天日的深渊,终于,要结束了。
那位客人开口,“凌羽。这是我的女儿慕璃,你到慕家所要记住的就是,她的话,你一句都不能违抗。”我点头,然后向他跪下,说,“多谢贵人搭救。”那个女人数完了钱,听到这句话,脸上满是尴尬,“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客人笑笑,“他大概不是您的孩子吧……”我第一次见那个女人的神情那么窘迫。
他让我叫他慕老爷,然后把我带回慕家。
起初,我所要做的,只是陪着那个慕璃。我初到慕家,慕璃却比我还要好奇。她叽叽喳喳围在我身边跳着,问我在茶馆里做什么,几岁了,能不能陪她玩游戏。我揉了揉发疼的耳朵,她聒噪的声音对我真的是一种折磨。
我很耐心地回答她,我在茶馆劈柴烧水送茶,什么都干,和她一样大,十岁,至于玩游戏……不能。
她说,“为什么不能?”“我不会。”她脸上一副哀痛惋惜的样子,小小的脸皱成一团,“你好可怜哦……玩游戏都不会,没关系,我来教你!”
自此,我的生活陷入无尽的意外里,没错,是意外。意外地被她拖去集市乱逛,意外地被逼去做秋千给她,意外地在雪地里找到挖蛇的她——就比如现在,她愁眉苦脸地看着我,问我为什么她抓不到蛇。我无奈地扶额,问她,“你找蛇做什么?”
“爹说到了冬天蛇就会睡着了。我要吃烤蛇肉!”她兴奋的声音让我差点就要蹲下身子帮她挖……我还是稳住了,“你挖不到的。肚子饿了让厨房的人帮你做东西。”她很固执,“我就要吃烤蛇肉。”
她的手被冻得都成了暗紫色,我真的很佩服她的毅力,为了吃的可以这么豁出去。要是让慕老爷知道,大概会发很大的火吧。我从雪地里把她拉起来,她的手很冰,怕她回去是要生病的。
“要吃蛇肉,我带你去集市买。”为什么会有女孩子想吃这种东西,不怕腥的吗。
她亮晶晶的眸子看着我,声音如出谷黄莺,“凌羽,你真好。”背脊有股凉意。“我们翻墙出去吧……不能让爹知道啊,我前两天刚出去,他肯定不会答应……你在下面让我踩着吧?”她的手指指着不远处的那堵墙,满脸期待。
听她的话,不得违抗一句,这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
我蹲在墙角,她小心翼翼地踩上我的背,努力踮起脚尖够着墙头。我微微站起,她才好不容易爬了上去。她又不敢跳,只好在上面傻傻地坐着。我轻松一跃,翻上墙头,又跳下,让她踩着我下来。都是十岁,我却比她高了一个头。
她熟门熟路地拽着我往集市跑,绕过卖菜卖包子的小摊,却始终不见卖蛇的人。她懊恼地问我,“凌羽,为什么没有卖蛇的人?”“大概是卖蛇的人也像你一样,找不到蛇了……”她习惯性地蹦上蹦下表示她的不满,却没有听到意料之内的铃铛声——她的钱袋上一直挂着一个银制的小铃铛,她蹦起来的时候会叮当作响——很明显,她的钱袋被偷了。
“现在怎么办?”良久,我吐出一句话。
她哭丧着脸看我,“回家……”
一路上,一向聒噪的她难得安静了,我却有些不习惯。我安慰她,“老爷不会怪你的。”主要是因为你丢钱丢的太频繁,老爷都已经习惯了。“谁说我在意钱袋的事了?是因为没有蛇肉……”明明厨房里有海味山珍,却还要吃这么奇怪的东西,甚至丢了钱还不以为然。我的目光渐渐暗了下来。
“慕璃。”
“怎么了?”她没有察觉我语气的低落,依然蹦来蹦去。
“你还记得我从前呆的那家茶馆吗?我每天吃的东西,只有干馒头和凉水,还要劈柴,烧水,做很多的粗活。每一文钱,对那时候的我来说都很宝贵。有时候替老板去买东西,丢了钱……鞭子抽在身上,伤要很久才能好,但还是要做活,换几个馒头来活下去……这种滋味,像你这样衣食无忧的掌上明珠,根本就不会懂。”
她听得热泪盈眶,我看着,心底似乎对她没了那么多偏见。她脆生生的嗓音传来,“凌羽……我要吃馒头……”我彻底放弃要劝她生活不易的念头,把她拖回了那堵墙面前。
照着原来的方式,她爬上墙头,却一阵干笑,“爹……”我心下一惊,翻过墙头,果然,慕老爷阴着脸站在墙后,背手看着我们。“爹,我钱袋丢了……凌羽说他以前在茶馆老是挨打,而且只能吃馒头……”我知道她的目的不是要怜悯我有多可怜,只是想吃馒头。
“璃儿不能再这么丢钱袋了,再这么下去,下次都能把她自己丢了……凌羽,从明天开始,我给你找个师傅吧。我实在没有时间陪璃儿,保护她的担子,就交给你了。”
我默认慕老爷的看法。慕璃天性贪玩,好几次出门时我都险些跟丢她。
我看了眼身后,那个傻乎乎的面孔,她趁着我和慕老爷不注意,又不知道溜到哪儿去了。慕老爷无奈地抬了抬手,“凌羽,你去找璃儿吧。”
我是在厨房的角落找到她的,她很欢喜地啃着手里的馒头,还很慷慨地掰了一半给我。我没有接她的馒头,只是皱了皱眉头,“慕璃,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到处乱跑。”“不能……安分呆着,那样多无聊。”
“慕老爷很担心你。”“没事,反正不是有你嘛……帮我倒杯水。”她像是被噎着了,脸上的表情纠结了好久。算了,教她道理这种事本来就不是我该做的,我该做的,就是服从她的一切命令罢了。
“凌羽……”
“又怎么了?”她的要求总是很多。
“我肚子饿了……”我瞅了瞅她手里的馒头和鼓鼓的腮帮子,没打算说话。“吃了馒头还是饿,你给我下碗面吧。”慕璃除了装可怜,还真的没有别的强项。其实她完全没有这样的必要,她的话,每一句我都得遵从。
我无奈地拾柴生火,给她下了面。她端着碗埋头吃,我坐在凳子上闭目养神。
在她那些无理要求的培养之下,我开始事事精通。她让我帮她做秋千,第一次做的时候不小心伤了手,做出来的秋千也歪歪扭扭,粗糙得不成样子。她嘴一撇就要哭,我不得不再做第二个,第三个,直到精致,让她满意。
她喜欢到处乱跑,满地打滚,没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子,身上的衣服和鞋总是有泥土。疯过之后又怕被慕老爷责骂,换下衣服鞋子就往我怀里一塞,要我帮她洗干净。起初,我还说这是女孩子的衣物,我洗……不太合适。她义正言辞地说,“让你洗就洗,哪那么多废话。”我认命地去洗,她光着脚丫子在我旁边踩来踩去,玩得不亦乐乎。我皱眉看她,她的手就触上我的眉间,说,“凌羽,你干嘛老是皱着眉头啊,你来慕家这么久我都没见过你笑,你笑一个给我看看?”这个丫头才十岁,怎么可以说话这么轻佻。
“没什么好笑的……”她捏着我的脸,“你的脸就跟板凳一样,冰冰的一点表情都没有。”我任她蹂躏我的脸,继续搓着衣服。处理完这堆衣服,还要刷那双脏得不能再脏的鞋……我才没有功夫陪她闹。已入深秋,手探入冰凉的水里很是刺骨,接下来的日子,我大概是慕家最忙的人了——每天早上要和师傅练武,浑身酸痛还要给慕大小姐洗衣服刷鞋,顺带端茶送水煮夜宵,帮忙抓蚂蚱捉青蛙。甚至是晚上都不能睡个安稳觉。慕璃的房里总会传来她喊我名字的高亢声调,我急急披好衣服赶过去,她说,“凌羽,我要上茅房,天太黑我不敢自己走……”我的脸霎时黑了,趁着月光,我的脸色她看得很清楚。“走吧。”我咬牙切齿地蹦出两个字,慕璃……真的没有比你更麻烦的人了!看你以后嫁不嫁得出去!
——这种惨无人道的相处模式直到我们十六岁那年才结束。慕璃越发越亭亭玉立,我们俩的身高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她和我差了整整一个头。我很庆幸她终于知道什么叫做羞耻,我也不用在大冷天还要给她洗衣服,晚上陪她去茅厕。她十六岁生辰之后,慕老爷打算让她搬出去独自生活一年,我则留在慕家。看不见这个麻烦鬼,是慕老爷给我最大的恩赐。
慕璃十六岁生辰之时,慕家来了很多道贺的陌生人。慕老爷要她呆在房间里好好练习刺绣,看着门外人影攒动,热闹非凡,她叫苦不迭。我陪着她,看她毁掉一尺又一尺的丝绸。“凌羽啊……我真的不能出去吗?”
“不能。”
“那……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你呆在女孩子的闺房里算什么!出去出去。”
“想把我支开,再趁机溜出去?你以前让我帮你洗衣刷鞋陪你上茅房的时候怎么从来没觉得你是女孩子?”我抱臂靠在墙上,挑眉看她。她吹头丧气地趴下,又捏起那根小小的针,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
看着她欲哭无泪的样子,我不禁勾起唇角,这丫头有的时候也挺可爱的。“砰——”门被粗鲁踹开,门前的女子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孔清秀,绿色的纱裙在清风里微微飘动。“你是慕璃?”我冷着脸站在慕璃身边,来者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善。
“是啊,我就是慕璃。你是谁?爹请来的客人吗?”这个丫头浑然不知危险,把谁都当做好人。“我是楚予将军之女,楚若卿。”楚予将军是慕老爷的故交,也算是朝廷的重臣,难怪这个楚若卿如此高傲。她绕到慕璃身边,架上的绣品惨不忍睹。“是慕老爷让我来教你刺绣的……不过现在看来,你是没救了。”
慕璃瞪着她,“若卿,你跟我想的一样哎——那拜托你赶快告诉我爹,我这刺绣是真的没救了,别让我学了。”我忍着笑微微收回即将出鞘的剑,慕璃总是能在任何时候装傻充愣。楚若卿低低说了一句,“没教养的小丫头。”
“楚小姐认为何为教养?在别人府上踹开房门是教养,还是出口伤人是教养?”我睥睨着她,冷冽如霜的话毫无感情地吐出。
“你——”她上下打量我一番,“你又是谁?莫非……是慕璃的情人,藏于闺房,不让见人?”长剑咻地拔出,指着那个飞扬跋扈的所谓将军之女,毫不留情。
“慕璃是我主子。辱她,你找死。”她却冷静地站着,倒是慕璃在旁边吓得面如土色,“凌羽你在干什么,不要杀她啊,她是爹请来的客人。”
“哼,本小姐就是要辱她你能奈我何?我爹是叱咤风云的将军,从小就教我如何从万人中取人首级,你不过区区一个慕府随从,也敢和我较量?真是笑话!”她的长鞭破风而来,气势汹汹。她的话不错,将军之女,果然功夫胆识了得,不像姓慕的小丫头,早就不知道躲到床底还是柜后去了。
楚若卿的鞭子极狠,慕璃的房间被她搅得比什么都乱。我的耐性一点一点被磨去,我原本还想绕过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将军之女。
“楚小姐,你鞭子甩得不错,只是,不适合杀人。”长剑落在她颈上,眼底掠过一抹杀意。她想羞辱完慕璃再得意离开,门都没有。
“凌羽!不准杀她!”难得慕璃这个胆小鬼居然从床底爬了出来,气呼呼地对我指手画脚。因为自小听她命令从不违抗,我习惯性地迅速收回长剑。她拍拍身上的灰尘,奔向楚若卿。“若卿,他是爹给我的玩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要是成为朋友的话,他也会是你朋友的——”
“谁要做你朋友!”她轻蔑地扔下一句,收起自己的长鞭,夺门而去。慕璃一跺脚,埋怨地看着我,“凌羽!都是你害的!”我向来不解释某些行为,因为我知道跟慕璃这个脑子一根筋的丫头解释再久也没有用。“你……你你你,你去给我站到外面去,我没叫不准离开!”
“罚站?”
“没错!谁让你吓到若卿的!”慕璃就是慕璃,永远都那么孩子气。我认命地抬起双手,站到外面去。“走远点!”我往后挪了十步。“再远一点!不要让我看到你。”我再向后挪了二十步。这下终于没有声音了。
温暖的阳光从头顶洒下来,那个熟悉的小身影蹑手蹑脚溜了出去。
我知道她又要去翻墙逃家,真的是一刻都不能消停。
不知道她又要惹什么事。碍于她的命令,就算再担心她,我也不能挪动脚步。六年时间,足以让一个笨手笨脚的小娃变成翻墙高手,自从她学会自己翻墙以后,隔三差五就偷溜出去,好几次趁着我没注意,竟自己翻过墙,等到月明星稀了才回来,还很得意地跟我炫耀她没丢钱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