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青听那琴声,并没有像老汉说的那般玄乎,他并没有去寻找声源,也不敢这么做,若被弹琴的认他出来,不是闹着玩的。何青看那衣服时,尚未做完,只好先回客栈睡了。
天明时,士兵开始搜查秋山城了。何青去取衣物,却见裁缝铺关着门,原来这一行当要到中午才开店。何青站在巷子里发愁,只怕随时被路人认出来。但他机智过人,昨夜在巷子的通缉告示上给自己添了两笔胡子。如此一来,在巷子一带,他还算是安全的,但也不排除总有记性长的,在别处看了告示,来这里依旧对将出来。
何青想起昨日歌声,心道:“何不去那里偷一件。”再看巷两侧楼房时,已经晾起了不少女衣,只是当街偷盗,谈何容易,何况衣服未干。
他走进巷子深处去,看见一个小院颇为精致,心道昨夜唱歌的必是这家了,且看看里边是人是妖。
他暗捏两枚流星镖,便翻入院墙。只见院中央是个偌大的水池,亭台楼阁围了一圈,却看不见一个人影。他转了一转,正待要走,蓦地瞥见刚方才的楼台上多了一个女子,正坐在席子上,预备抚琴。
何青心道,“原来天下女子有不同美法。想那陈茜公主,武艺绝伦,天真活泼;自己的希贞,文静,坚韧,心地善良;这个抚琴女子却是端庄、优雅,气质超群。”他不觉看呆了。
“既然公子来了,何不上楼叙话?”女子道,说话声音仿佛天籁,令人不忍违背。
何青说了声“是”便纵身跳上了阁楼,在女子对面坐了。再看女子时,二十七八年纪,眉若卧蚕,眼似水波,嘴唇仿佛嵌了两个花瓣;她鬓发及肩,遮去了两个耳朵,一身凤羽披绣,顺风振作;长裙铺满了一地,把席子盖在下面,倒像是黄花楼板萌发出了这个天仙。
“昨夜的歌声,琴声也是你的?”何青问女子。
“正是小女子,还望没有打扰到公子休息。”女子道。
“岂敢岂敢。”何青道,“姐姐言重了。我听姐姐昨日歌词,似乎与秋山王室颇有关系,敢问这词唱的便是姐姐自己吗?”
“小女子倒是与秋山王室有过一点瓜葛。却是往事了,不愿再提。公子此番前来不知有和贵干,莫不是专门听我抚琴的?”
何青心想这般优雅的女子,实话相告又有何妨:“姐姐容禀,小可得罪了国王,城内无处藏身,却误入姐姐雅苑。万望见谅。”他说完,把流星镖又藏在了手里,看着女子的仪容,却也怵得不知自己是否敢威胁她。
“既然公子得罪了国王,来我这里算是走错门了。那秋山国王没两日便来这里请安,你休撞见了。”女子道。
何青早猜疑此处是王家别苑,此女当是王妃之流。直到她说与秋山王室的瓜葛已成往事,何青只是以为她被冷落多年了,却哪里想过国王反倒要给她请安,一时惊异不已。
女子转睛看了看何青手掌,拨动下琴弦道:“原来如此。你的处境我自明白了,既然来了此处,我必然周全你。只是我问你话时,需从实回答。”
何青见她语势变强,只道她恼了,当下深鞠一躬,默默不语。
女子弹起古琴来,一如昨夜般的悠扬,只是琴声里不知为何多了一份哀意。曲子弹奏到一半,女子忽地按住琴弦,不弹了,满脸愁容叫人心碎,她问何青道:“你何处得来的流星镖?”
何青思绪正跟着旋律起伏,忽地声音嘎然而止,他反应不过来,只觉得一阵眩晕,几乎要呕吐。缓过神时,才意识到女子问了一个问题。“姐姐好眼力,竟知道我捏着镖……”何青说着,又抚了抚胸口,道,“若问这镖来历时,那得感谢……”他话音刚起,忽被苑外传来的敲门声打断,继而一个声音响起:“姐姐开门,王弟给你请安来了呢。”这声音最熟悉不过,不是秋山国王却是谁。
“我这里不方便,你明日在来吧。”女子道。她话音刚落,苑外传来一声犬吠。何青何等精细,猜想国王多半是追寻自己到了此处,女子的话又怎么瞒得过他。他急于寻个藏身之处,却见国王和几个侍卫已经越墙而入了,情急之下,他不顾礼节,钻到了女子裙盖之下。
“你这人,怎么没起样子来了。”女子道,她见何青做法,不禁心恼。好在她的群子够大,何青虽然躲了进去,却依旧离她三尺多远,因而虽然不雅,却也挨不着男女之妨。
国王只身一人上了楼台,却令侍卫复到苑外等候。他向女子鞠躬道:“姐姐今日如何,小王特来拜问。”他话音刚落,院外传来一阵阵脚步,何青知道是重兵包围了此苑。
“拜会我,又何必待了许多人马?”女子问。
“姐姐有所不知。今日有个江湖浪子闹了宫廷内院,却躲在秋山城中。我亲率侍卫搜了全城,宫犬一路嗅到姐姐雅苑。小王担心姐姐安危,故而翻墙进来,还望不要见怪。”
“既这等说,你便四处看看,看你姐姐是否藏了什么浪子。”
国王听这话里有刺,道:“姐姐如此高雅之人,又怎会藏什么歹人。小王只要姐姐安全。”
“笑话,王下真要我安全时,如何不派些侍卫,将我送回海妖湖去。”女子道。
国王道:“姐姐何必如此固执。小王誓养姐姐一世,若姐姐要回湖边,先等小王平定了天下,让德洲人人平等,遂了姐姐心愿,再去不迟。”
何青听着两人讲话,心中只是好笑,这国王为何这么喜欢赡养他人,我这般说书人他要赡养,这仙女般的姐姐他也要赡养,两个都不肯放回乡去。他只管偷听说话,不敢作声,倘若国王发觉了,真不知会怎么处理他。
女子又道:“我若回去了,你便平定不了天下了?你同你兄长一般的幼稚。他也想平定天下,最终如何?还不是身死功败?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情同姐弟,甚至可以说是母子。你又何必再学你的兄长?”
国王又哀又怒,道:“姐姐不必说了,我自幼便仰慕姐姐,深知姐姐不易。姐姐只愿天下公正,各族平等,再给我十年光阴,我联合东南各国,必然推翻上柏帝国,那时姐姐若依旧想去。我必不拦你。”
女子苦笑几声道:“整整两朝国王,要建功立业,为得竟是感动我这个半人半鬼的女人。也罢,也罢。我且问你,如今海妖湖的姐妹们情况如何?”
“东北士林国切断星辰河后。海妖湖的姐妹们越来越恨人类了。近日鹅石城来报,多有年轻男子遭遇不测,想必是姐妹们返不得故乡,恨起岸边打鱼的人来。”
“若只有一湖之水供养,姐妹们如何安命。何况尚有不知节制的渔人,捕去了姐妹的口粮,两边如何没有争端?你若真有良心,便遣人凿开士林国河堤,放她们归去。”
“小王只是秋山国主,如何管得了士林国。他们建坝拦河,是为两岸灌溉,又岂会因我之言,废弃几百万亩良田……”
何青听两人言语,心中很是不解。难道这天仙般的姑娘真是和海妖湖的怪事有关?这和士林国拦河蓄水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下令,让秋山国不在海妖湖捕鱼了,便也是饶过了我姐妹性命。”女子又道。
“我虽是一国之王,却又哪里敢坏了臣民饭碗。这海妖湖、星辰河沿岸21万百姓,都要吃饭穿衣,又怎么禁得住捕鱼。”
“即是如此,你也休怪两边厮杀。”女子道,“你们不但不准我归乡,还将数万姐妹困在湖中。如此何谈天下平等……”
何青听着两人说话,越听越疑,他隐约感觉到眼前这位仙子怕真不是人类,便悄悄掀起裙摆,去看女子身躯,心道:“我并非贪色之徒,只是验证她身份,不要紧处,只看一眼便好。”
国王一直疑心何青藏在此处,谈话间余光瞥了多时,只恨找不到他。他见女子群盖下有一处隆起,颇为疑心,但又很快打消了此念。原来这位女子最守礼节,国王的兄长前任国王在位时,也仰慕着她,却因拜访时未打招呼便登堂入室,惹她不高兴,从此就被她冷落了。如此女子,又怎么会把何青藏在裙子底下呢?那隆起之处,想必是叠了被子亦或是枕头。然而被子又何以叠得如此不归整呢?国王毕竟还是留心上了此处。何青躲在裙下又怎知这节,他掀了掀裙子,便露出了马脚。
国王不解为何何青会得到她的包容,想要当面揭穿,却又碍于女子的脸面,只好设计让何青自动现身。
“姐姐”国王道,“士林国虽然切断了你们海妖归途。但终究是无心之过。你们因此残害秋山百姓毕竟不占理。何况有些海妖,专门魅惑男子,等完事了,便将男子杀死。这般做法,也太过于残忍了吧。”
“这么说,倒是我们的不是了?”女子反问。
何青听了两人对话冷汗直冒。他方才悄悄揭开裙来,看见女子并无腿脚,金灿灿的鳞片覆盖半身,俨然知道她是妖怪。现在听说她们专门色诱男子而害之,他如何不惊。
“姐姐若要海妖一族兴旺,可亲笔书信一封,让湖中姐妹们不再害人了。我今日追捕之人,乃旷古奇才,一旦落网,我当晓之以理,令他助我,如此推翻上柏帝国也不在话下。到时候,海妖一族尽管公开存在,再也不需担心人类捕杀,你看如何?”这话即是说给女子听,也是说给何青听得,意思是倘若何青愿意回心转意,国王只会晓之以理,并不会怪罪,而若继续躲在“妖怪”裙子下,只怕国王走后,他性命就难保了。
“你今日倒称我为海妖了。”女子冷冷一笑继续说到,“想你二十年来,几时称我们一族为海妖?”
国王默默不语。女子又道:“你要找的人与我古人相识,我自不会害他,也不会让你带走。”显然她意识到何青已经被发现了。
“姐姐若要留人,小王不愿强求。只是此人离不得秋山城。姐姐的院子我令重兵把守了。”国王见拿不得何青,只好退其次,要把何青困在这里。
“士兵守在门外,我自不管。倘若他们进入我这苑内,便不能活着出去了。”女子威胁道。她这话虽然说得狠,可语气依旧平和婉转,仿佛杀人只是一件小事,并不影响她的雅度。也正因为如此,她说得反倒不像是威胁,而是公布了一道天条,入内者死。
国王心中不悦,但依旧不愿违背女子,厉声道:“姐姐放心,如有他人再敢进来打扰。不消姐姐动手,小王自杀了他。但你今日留下之人关系重大,姐姐好自为之……”说完,他又鞠了一躬下楼去了。
女子看着隆起的裙子,心中颇为不悦,自觉今日怕是露了丑态了。眼看国王越墙去了,何青却还躲着不动,她一把扯过裙子,将何青露了出来。“你这男儿如何做的?竟藏身在女人裙下。”她指责何青道。
何青惭愧不已,赶紧坐起身子道:“姐姐休怪。我一时慌了神,不如你我拜为姐弟,也好文饰今日唐突。”
女子听了这话,怨气顿时消了。心道:“这人毕竟不是贪色之辈,倒也实诚可爱。”原来她久居此间,有时抚琴弄萧,曾引了不少附庸风雅之辈进来惹她。有些男子貌似风度偏偏,内心却对又她浮想连连;还有的油嘴滑舌,只想占便宜,却又苦于礼数不敢越轨逾矩。这些好色之徒见得多了,却还没有一个像何青一般敢钻到裙子底下去的,也没有一个如何青一般想和她义结金兰,从而断绝不轨意向的。
“你知道我的身份,还想和我义结金兰吗?”女子问道。
“姐姐花容月貌,与你结为姐弟也是福气。”何青道。他这夸人的话虽然辞藻平常,但却是断了男女之间念想后说的,排除了不少拍马屁的嫌疑,听起来使人舒服。
女子莞尔一笑道:“若人人似你一般嘴甜,天下的弟弟怕认不完。”
说罢,她褪去了铺地的外裙,却依旧有短裙围在腰间,腰下金色鳞片覆盖着,却是半个鱼类的身子,身子末端还长了两片船桨大小的尾鳍,这便是民间传言的鲛人了。
鲛人女子坐在席上,却把尾体圈了,折在身子前面,一如人类卷曲着腿脚。她的鳞片淡黄鲜艳,平添了三分妩媚,长发撩开处,鳞片直裹到耳根上,但有前半的脖颈却依旧露着肌肤。看女子手臂时,罗段透处,雪肤可见,毕竟不知身上几处披鳞几处凝雪,谁又敢褪她衣裳一览?
何青虽有心理准备,还是震惊不已,顿了半刻,他才合手一躬道:“原来姐姐是那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