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好风,夜色渐浓。
暖熏楼里歌舞升平,楼外连着的源思湖上停着好几舫游船,乐声隐隐从船舫里传出。
曲凫被领到花台后,换了一身大红裙衫的老鸨正笑眯眯地看向她:“莲桑姑娘呀,今夜可得好好表现啦。妈妈把你排到最后出场,有什么需要安排的,尽管和我说。”曲凫穿着舞衣极不自在地点了点头。她被安排在后台休息,很是安静地坐在椅上,低着头思考些什么。
老鸨以为曲凫在想等会要跳什么舞蹈,于是摸摸她肩嘱咐她不要紧张,便扭着腰去安排其他姑娘了。
花台上陆续走上了好几位盛装打扮的姑娘,乐声奏起,台下男子叫呼口哨声闹成一片。
曲凫换好了舞衣,她没准备要带走原本的衣服,只带上了那块腰牌。她把腰牌挂在腰带上,握在手里紧紧攥着。
今夜表演完后楼里的姑娘便会携公子客官们游船,等上了船后,就可以趁着人多溜走,届时便能跳船逃出,且不容易被人发现......她水性还不错,可,小凡怎么办。
要带着她一块走么?曲凫蹙眉深思。她托着腮抿唇想了好久,终是决定不带上那小姑娘。
曲凫和小凡一起逃走,且不说能不能成功。若是没被人发现还好,要是被逮住了,曲凫是主子,不会遭太大的罪,小凡一个小侍女就说不定了。可若是她一人不见,老鸨也只会怪船上的看守,毕竟上了船,就与侍女们无关了。她向来看得清自己的位置,现在作为鸨妈心里的摇钱树,还能讨到几分好脸色。
这么一想,曲凫吐了吐气。
等我逃出去后,就想办法花钱回来赎你。曲凫想着小凡真挚的笑容,只想着但愿她不要受连累。
二楼雅阁,正对花台的温席垂帘里,两位男子将台下的景色正收眼底。
其中一位着粉衣,摇着折扇弯眸笑得恣意。
“哎,你说......这暖熏楼里新捧的头牌,真叫莲桑啊?”粉衣的公子发未束冠,折扇后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而这双灿人夺意的桃花眼里,此时正闪着促狭的光。
他隔着香案中间的垂帘问对面的男子。
另外一位公子沉声品茶,不疾不徐地低头吹拂着茶盏热气,硬是没搭理他。
“哎呀——你倒是理理我嘛,好不容易拉你出来玩儿,偏偏你一点儿兴致都没有。”粉衣折扇耐不住别人不搭理自己,晃着脑袋嘟嘟囔囔,又笑着咧出虎牙,收了扇撑头去挑对面人的下巴。
对面的公子被他闹得没法,拉开垂帘抬手打掉了他的扇子。“嗒”地一声,折扇正掉进桌上的香炉里。云衫茶袖的公子笑了。真真是貌如春风,色若烟柳。
粉衣公子愣了愣,皱着眉委屈看向那人,他指着香炉里插着的折扇,嘟着嘴一脸苦大仇深。
“是你自己没拿稳。”白衣的公子温声开口,话音里噙着笑意,声音同主人一般,软玉无瑕,清朗舒冽。
徐衢“嘁”了一声,扬了扬下巴从粉袖里又拿出一把扇子,手腕一翻就开了扇。他摇着扇子挡住半张脸,一只手空出来剥了橘子,目光转向一楼花台,又侧眸看了看低头品茶的人儿,一边摇摇头自顾叹了口气,一边不停的咂嘴啧啧。
白衣秀雅的公子于是抬眸看他。
“看我作甚?楼下台上的那么多美人儿也不见你多赏几眼......你不会是——”徐衢勾唇笑地轻佻,“——喜欢我吧。”
“喜欢。”白衣公子哂笑,脸色未改从徐衢手中抽出扇子,行云流水般把扇子插进香炉。
徐衢乖觉闭了嘴。
台后的曲凫此时正雀跃着准备上台,她前面还有两位姑娘要表演。曲凫坐在椅上晃着腿,她现在只想着快点结束,暖熏楼的姑娘都伴客游船去,这样她也好快些溜走,早点离开这个吵嚷繁杂的地方。
曲凫背靠着椅子百无聊赖,她把玩了会儿手中的玉牌,又掰着手指一根根地数。好不容易只剩下她和另外一个姑娘,曲凫才慢腾腾地开始思考等会该表演什么才艺。
弹琴,吹箫?这些都太平常了,别的姑娘也都会。
琵琶,箜篌?也不行,乐器表演时间太久了......
唱曲?她也不擅长什么特别的曲子。
想来想去,曲凫最终决定跳舞。本身她也换好了舞衣嘛,实在没必要再布置其他东西了。曲凫晃晃水袖,觉得这样正好。可该跳什么好呢?
排在曲凫前面的一个白皙美人儿刚上台,一旁同客官攀谈的老鸨就扭腰殷勤走到曲凫面前。
“就快到姑娘你啦,有什么要吩咐人准备的?”老鸨甩着香帕打量着曲凫。
“有。”曲凫起身向老鸨行了个礼,她眨了眨眼,“可否劳烦妈妈唤人给莲桑备几串铃铛?”
“铃铛?好好好。”老鸨笑着吩咐了侍女去给曲凫准备。
乐声渐停,抱着琴的轻纱美人款款下台,掌声一片,主事的楼管开了尖细的嗓:“最后是我们的头牌姑娘,莲桑——”
长长的红幔从楼顶的红梁上垂下,正悬挂在中空的花台中央。清脆的银铃声响起,曲凫低眉缓步走上花台,敛眸弯腰行了个礼。却又见她不知何时借来了一柄折扇,张着青山扇面掩住了半张脸。
台下口哨声哄闹声一瞬响了一片。
她还没起跳,就听见最靠近花台的一位花花公子大声问道:“美人儿,你这在腰间挂着的铃铛好有韵味,不知道你要跳的是什么舞啊。不会是番邦的艳舞吧,啊?哈哈哈。”他这疑惑一问出来,讲到“艳舞”二字时,台下已经响起了好几声不怀好意的笑。
曲凫轻颤眼睫睨了他一眼,也没回话,左手抓着扇踮了足尖就开始跳。她每一个动作一换,腰间挂着的铃铛就会齐齐响起,清脆悦耳。曲凫旋身轻跳,足尖一点右手便抓住了中台悬空的红幔,她投机取巧用了轻功在半空踏舞,斜目轻挑半拉红纱遮脸,左手仍然握着扇,挡住了半张脸。这遮遮掩掩的朦胧之态恰巧让台下的公子起了欢心。只见曲凫水袖微抬又勾住了红纱,赤足金铃环响,她在脚踝上也绑了铃铛。
曲凫弯腰后仰,手上的动作轻轻一动便拉下了挂在梁上的朱红长纱幔。长长的红幔缓缓飘落在地,清脆的银铃声一瞬皆停。她慢慢收了挡在脸上的青山扇,浅浅露出一双星眸,一对月眉。
铃寂舞停。台下响起一片掌声,比以往都要响亮,吹口哨的都吵嚷着七嘴八舌。
“是新捧的头牌莲桑?果然舞姿曼妙!”
“美人儿!你这跳的什么舞啊。”
“是呀是呀。怎么她们都是摆着团扇,你是拿着折扇呢——”
“啧,你懂什么!一折青山一扇屏,莲桑姑娘也定是娴熟诗画之人!”
“实在是妙啊——”
台下熙攘吵闹一片,曲凫赤着脚快步下台,穿了鞋就准备往姑娘堆里挤,好跟着她们赶忙上船。
雅席里,徐衢正剥着橘子好整以暇看着花台吵嚷,他凝眸似是想起什么,蓦地转头看向周连桑。却见周连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再低头喝茶,而是认真看向一楼花台。
“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头牌瞧起来好眼熟?”徐衢挑眉,往嘴里塞了几瓣橘子。
“但凡瞧见漂亮姑娘,你都说眼熟。”周连桑淡淡的。
“不是,我没开玩笑。”是真的眼熟......一定在哪见过。徐衢心想。“哎,那她跳的舞,你总知道叫什么吧?”
周连桑沉吟了一会儿,在徐衢“你肯定知道”的眼神中点了点头。
“我就说,她跳的舞也怪熟悉的。叫,叫什么来着......嘶。”徐衢拍拍脑袋,皱眉疑惑看向周连桑。
“《寄桑》。”
“对!就是《寄桑》!”
《寄桑》。杳国沂和公主在大将军的庆功宴上献上的自编舞,红幔垂帘寓意祝君凯旋,腰间别铃喻指众民欢庆。而那花台上折扇遮面的头牌美人儿,跳的正是《寄桑》。
“这舞曲生僻,且鲜有人见,那个莲桑为什么也会跳?”徐衢撑着脑袋在香案上自顾嘟囔,没注意一旁的周连桑目光始终看向花台下暗处后的一抹背影,暖灯下映出了半只水袖。
曲凫挤在人堆里准备和几个姑娘一块上船,她跟着好几个搂着姑娘的富家子弟出了楼,果然门口站着好几个管事的佩剑侍卫。
啧。看来还真是只能上船了。
她垂着眼睫闷声跟着人潮,走了几步便到了源思湖岸,周围竟也圈了好几十个守卫。看来这暖熏楼在江城还颇有排场。曲凫上了船走进船舱,灯舫缓游,她走到船尾甲板处,思酌着该从哪儿溜。
酒香荼蘼,灯舫里公子美人闹地正欢,没人顾得上悄悄躲在船尾窗边的曲凫。
她从纱窗看向湖外,花灯泊岸,夜色正浓,秋月映在湖面上,晃着好大一只月影。
就等船游到湖心了,曲凫想。守卫应该不会注意到船上的动静。
灯舫缓缓漂在源思湖上,曲凫从头上取下一只簪子,一点一点地把纱窗撬开。她小跃一步攀上窗框,手扶着窗栏深吸了一口气,咬牙翻身跳下。
“咕噜”一声,湖面船板边泛起小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