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景若白驹之过隙,忽然已至岁暮。远见官道之上,一辆马车飞驰而来,高墙之下经过士兵搜检,缓缓驶入大都城门。
只见城内行人熙熙攘攘,店铺鳞次栉比,门框贴着红纸对联,商贩吆卖此起彼伏,俨然一副节日状况。
叶风舟坐在车辕上,左手握着缰绳,右手一挥马鞭,道:“老爷,我们哪里用膳?”丰子昌车厢内发问,道:“丰管家,如今什么时辰?”叶风舟仰头望了望天空,道:“残阳西斜,大概已经酉时。”丰子昌掀开暖帘钻出来,道:“丑老鬼,还是你来做老爷,适才一声,唤得小弟厢内如坐针毡。”叶风舟神色不屑,道:“穷酸之命,一声老爷竟承受不住了?”丰子昌道:“叶兄厢中安坐,小弟赶车。”叶风舟附耳托词,道:“此次大都之行,经由数十日长途跋涉,你与青衣相谈甚欢,宛如恩爱夫妻。小的怎敢违悖纪纲人伦,僭越同厢。”丰子昌不以为然,道:“咱们江湖之人,何拘小节。”叶风舟摇头晃脑,道:“常言道,人无礼则不立,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丰子昌瞪大双眼,道:“一个草莽汉子,哪来许多繁文缛礼。”叶风舟又道:“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丰子昌极不耐烦,道:“立刻住口,若再喋喋叨叨,惹恼了吾,一脚将你踹下车去。”叶风舟遂笑眯呵呵,道:“敢问老爷,停在哪里用膳?”丰子昌道:“你是管家,停在哪里便是哪里。”言毕,弯腰退回。叶风舟又大声发问,道:“老爷,不远既是丹桂坊。”
丰子昌气呼呼坐在厢内,理也不理。司青衣柔声疏解,道:“师伯所言不无道理,此乃权宜之计。”丰子昌叹道:“这丑老鬼欺人太甚,情知吾乃闲云野鹤,偏偏立下这多规矩,他有什么道理?”司青衣道:“京城之中到处都是朝廷细作,我们谨慎为妙。”丰子昌道:“莫非叫吾一声老爷,就能遮人耳目?”司青衣道:“师伯扮作管家,你我扮作夫妻,事前早已商定,怎可任性胡为?”丰子昌道:“事前应允,实因二十多年来,吾这妙手书生名号,江湖上总比玉剑书生略逊半筹,借此机会,教他俯首称臣。哪知丑老鬼奸诈的很,无端立下这些规矩。”司青衣扯一扯他袍袖,道:“若有所得,必有所失。你为何不思量,师伯忍气吞声?”
说到这里,又闻叶风舟发问,道:“老爷、夫人,丹桂坊到了。”司青衣道:“叶管家,前面停车用膳。”叶风舟道:“遵命,老爷不如夫人明理。”丰子昌道:“丑老鬼,本大老爷姑且忍上一忍,捱至此事完结,看吾如何报答今日恩惠。”司青衣又一扯他袍袖,螓首摇摇。丰子昌小声嘀咕,道:“小人!外君子而中小人!”
车厢蓦地一抖,马车停驻街边。
司青衣率先跳下马车,道:“叶管家,你去酒馆安排膳食。”
叶风舟即抱拳一揖,道:“小的遵命。”而后大声招呼,道:“小二,出来侍奉。”一个灰衣少年酒馆内跑迎出来,道:“客官,用膳还是住宿?”叶风舟道:“我们既用膳也住宿,牵马过去喂些草料。”灰衣少年接过马缰,道:“客官请。”叶风舟躬身毕恭毕敬,道:“老爷夫人,小的安排膳食。”丰子昌忽然钻出车厢,道:“滚,快滚。”叶风舟忍俊不住,笑道:“遵命。”疾步走进酒馆。
但见宽阔大厅之中,整齐摆放着百余个桌椅。
叶风舟挑选挨窗位置落座,道:“小二,贵店都有什么美味佳肴?”另一个店小二趾高气扬站在面前,道:“京师之中,自然什么美味佳肴都有。丰子昌携着司青衣来到旁边,道:“老爷想吃御膳,贵店这里可有?”店小二道:“本店又非皇宫大内,无有御膳。”丰子昌道:“吾把你个该死奴才,适才还说什么美味佳肴都有,老爷想吃御膳,这里为何无有?”店小二道:“老爷休得吹毛求疵,小的之意,但凡人间所见,本店无一不全。”丰子昌皱眉诘问,道:“难道皇宫不在人间,搬到天上去了?”店小二理屈词穷,道:“几位用食便用食,不要无理取闹。”丰子昌勃然大怒,道:“大话出自你口,怎说老爷无理取闹?唤你店东出来,老爷与他理论。”店小二出言不逊,道:“哪里来的村民莽夫,吾家店东何等身分,岂是......”丰子昌右掌一挥,照他面颊便是两个耳光,道:“老爷何等身分,岂容你来轻视。”店小二捂脸一怔,旋喊道:“店东,有人生事。”
柜台内观望的中年店东匆匆走来,道:“老爷、夫人,请问有何吩咐?”丰子昌道:“适才本大老爷管家问曰,贵店有何美味佳肴。这个泼才答曰,什么美味佳肴都有。本大老爷曰,想吃御膳。这厮却道,本大老爷吹毛求疵,但凡人家所见,本店无一不全。吾来问你,这大内皇宫不在人间么?”中年店东作揖赔笑,道:“老爷息怒,恕小二有眼不识泰山。”丰子昌道:“若教本大老爷息怒,速速呈上御膳。”中年店东道:“本店不过一个平常酒肆,何来御膳。”丰子昌厉声叱责,道:“言而无信,何以为言?”中年店东又作一揖,道:“赵武不懂礼数,小的代他向大老爷夫人赔罪。”丰子昌道:“无须赔罪,只须御膳即可。”叶风舟忙打圆场,道:“店东,快去烹饪几个招牌菜肴。”中年店东含笑点了点头,道:“多谢大管家,小的这就去办。”随即转身脸色一沉,道:“楞着作甚,吩咐庖子烹饪。”
店小二诺诺称是,匆匆跑进后厨。
丰子昌仍不肯罢休,望其背影破口大骂,道:“狗眼看人低,狗仗人势之宵小,本老爷闯荡江湖数十年,也未见过尔等狂妄之徒。”叶风舟施礼劝慰,道:“老爷息怒,老爷息怒,他一个跑堂酒保,无有什么见识。”中年店东道:“老爷,你大人有大量,休与吾等计较,小的亲自斟茶端菜。”丰子昌斜睨他一眼,道:“不敢劳烦店东大驾,本大老爷自会斟茶。”中年店东胁肩谄笑,道:“是,小的一旁侍奉。”叶风舟递个眼色,道:“你也去罢,在下侍奉老爷。”中年店东深深一躬,道:“小的告退。”丰子昌大喇喇落座,道:“去罢。”中年店东复一作揖,匆匆走向后厨。
叶风舟吁了口长气,道:“老腐儒,何必如此。”丰子昌道:“做了这个老爷,老爷心下极不痛快。”司青衣咯咯一笑,道:“师伯有所不知,他一路上怨气满腹,若非徒儿苦苦相劝,只怕早就逃去。”叶风舟插科使砌,道:“老腐儒,吾何曾这般低声下气?小心翼翼侍奉,你居然不知足?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不可杇也。”丰子昌叫苦不迭,道:“小弟让叶兄做老爷,你却偏偏不做,说什么违悖纪纲人伦,僭越同厢。今又无端指责,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司青衣哑然失笑,道:“师伯稍等,徒儿洗漱一番。”
日光透过窗户,暖暖洒在桌上。
丰子昌见司青衣没入盥洗室,当即俯身细语,道:“叶兄,此来当真为见桂府郡主?”叶风舟道:“既然丰兄发问,在下只好坦言相告。此来并非为见郡主,本想刺杀当今皇上。”丰子昌大吃一惊,道:“皇城戒备森严,仅凭你我二人如何得手?”叶风舟道:“只消混入皇宫,彼时自有主张。”丰子昌道:“小弟惑然,为何行刺皇上?”叶风舟道:“朝廷下旨,抢掠民间女子押往边陲养作营伶。皆因当今皇上昏庸无道,朝政腐败不堪。我们救得一人,却救不得一城,救得一城,却救不得一国。索性刺了皇帝老儿,方可救万民于水火。”丰子昌摇了摇头,道:“小弟认为不妥。”叶风舟道:“何故?”丰子昌振振有词,道:“杀其一个,他们登基一个。如果换了一个皇帝,较前更加昏庸,岂非隋珠弹雀,得不偿失?”叶风舟道:“那吾再灭一个,直到此款法度废除为止。”丰子昌道:“叶兄为民之心,吾等皆知。然此举如螳臂当车,难以动摇鞑子朝廷之根本。”
叶风舟胸有成竹,道:“皇帝老儿驾崩,鞑子举国哀悼,如此逼迫女子从军之事,便会延后施行。可为吾等营救民间女子之举,争取一些时日。”丰子昌忧心忡忡,道:“皇帝驾崩之后如何行事,暂且不论。若要混入皇宫,几比登天艰难。”叶风舟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丰子昌道:“叶兄将司青衣押来,有何用处?”叶风舟道:“司青衣乃桂王府尚宫局在职司记,身怀禁地出入令牌。有他引路,混入皇宫易如反掌。”丰子昌道:“倘若青衣不从,如之奈何?”叶风舟道:“沿途几经试探,发见青衣对你情之所钟。余下情形,丰兄该知如何措置。”丰子昌斟了两杯茶水,道:“事已至此,权且试上一试。”叶风舟道:“饭毕,你们客栈先行歇息,吾便扮作异乡游人,准备夜探皇城。”丰子昌道:“小弟如何劝说青衣?”
叶风舟思索片刻,道:“可言从未见过皇宫,教他带你游览一番。”丰子昌道:“倘若青衣坚决不应,如之奈何?”叶风舟道:“三十六计之中,有一计名曰美人计。”丰子昌道:“小弟又非美人,如何施展此计?”叶风舟呵呵一乐,道:“美女破舌,美男而破心也。”丰子昌道:“何谓破心?”叶风舟道:“青衣欢喜丰兄,你意如何?”丰子昌道:“其容其姿,君子好逑。”叶风舟一抚长髯,道:“以君诚,乱卿心。”丰子昌道:“小弟浪荡惯了,不谙男女之情。”叶风舟道:“此乃高风亮节之事,希望丰兄委曲求全。”丰子昌剑眉微蹙,垂首默默无言。
少倾,店东托盘端来两荤两素菜肴,道:“大老爷,请用。”桌上摆放整齐,施礼退去。
叶风舟道:“迫在眉睫,及早拿定主意。”丰子昌道:“叶兄,小弟平昔讷口少言。何况一个女子面前,居心不良。只怕弄巧成拙,图谋失败。”叶风舟道:“无妨,丰兄尽管去做。倘若此计不成,在下另有一计。”丰子昌道:“计将安出?”叶风舟道:“眼下方达京城,未知郡主乃何许人。捱等见面,此计方可实施。”丰子昌道:“十八年前,兄并一个郡主栖居大都数月。莫非那位郡主,便是青衣主人?”叶风舟道:“那桂暮秋身中一刺,早已不在人世,青衣主人到底何方神圣,不得而知。”丰子昌十分诧异,道:“桂暮秋乃桂王郡主,身边高手如云,不知那位绝世高手,将其刺伤?”叶风舟道:“并非旁人,正乃区区在下。”丰子昌为之愕然,道:“传闻你二人结为夫妇,可有此事?”叶风舟道:“不错,传闻属实。”丰子昌大惑不解,道:“兄台为何这般狠心,谋弑娇妻?”叶风舟长叹了口气,道:“并非在下心狠,当初实属意料之外。”言毕稍作犹豫,便将过往大概讲述一番。
十八年前,桂王以总亭主令牌、藏宝图为饵,引诱江湖九大门派,齐聚香山之巅,预备伏下重兵,一举歼灭。叶风舟得知急赴施救,然而为时已晚。九大门派在枢密院围剿之中,几乎伤亡殆尽。正与枢密院副使王约、昆仑二圣等,香炉峰缠斗之际。适桂暮秋赶到,当面诺许高官厚禄,晓以夫妻之情,劝其回心转意。叶风舟见九大门派弟子皆为一己之私,不惜残害同门同族,万念俱灰,正欲跳崖明志。刺杀亭飞虎卫安子衣突然窜出,直呼十六亭卫总舵主死于桂暮秋之手。为救安子衣脱险,兼之盛怒之下,叶风舟便失手一招,匕首刺入桂暮秋胸前。(详情参阅另一部作陪,小说《雁荡刺卫传》有述)。
丰子昌直听得寒毛卓竖,目瞪口呆。叶风舟道:“天意使然,非人力所能及也。”丰子昌咽一下唾液,道:“你们从此便离鸾别鹄,生死两隔?”叶风舟道:“想必他只是身受重伤,如今尚在人世。”丰子昌道:“这十八年来,你为何不寻他一见?”叶风舟道:“先是弑父仇人,后又将其一匕刺倒。只怕见了,他恨不得将吾碎尸万段。此结无法解脱,何如两地系念。”丰子昌蔼然宽慰,道:“兄台勿哀,此郡主或许非彼郡主。”叶风舟道:“如此甚好,免得为难。”丰子昌点了点头,道:“倘那桂暮秋已不在人世,这第二计如何实施?”叶风舟道:“一计不成,吾便夜闯皇宫,拼将一死,刺杀鞑子皇帝。”丰子昌道:“此事非同小可,容思一个万全之策。”叶风舟站起身,道:“兄台细细思量,吾去一探王府。”丰子昌道:“光景尚早,饮上几杯再去。”叶风舟道:“追忆历历于心,无此雅兴矣。丰兄安然享用,告辞。”言毕,大踏步离了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