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县周府大院,楼台亭榭悬灯结彩。
礼乐声中简约拜了天地,新郎一根红绸牵着新娘走进洞房。
窗外笑语喧哗,窗内温馨寂静。
叶小戎摘去胸前绶带缀花,忐忑不安落座厅中椅子,暗付:“娘子到底甚么意图,为何还不现身?莫非教人绑住,一时脱不开身?”想到这里,举目望向轻罗帐内。
但见烛光摇曳之中,软榻上端坐一个妙龄少女:“头戴凤簪冠,面遮红方巾。上身内穿红娟衫,外套绣花袍,颈环天官锁,胸挂照妖镜。肩披霞云帔,臂缠定手银,下身着玄色裙,脚蹬绣花鞋。
叶小戎心想:“周家女子姿态窈窕,不知相貌如何。反正闲暇无事,姑且吓他一吓。”主意拿定,起身走向榻前。方巾之下,妙龄少女见人走来,顿时一惊,右手慌忙探入翠袖。叶小戎躬身作揖,道:“娘子,值此良辰美景,饮罢合卺酒,咱们早些安歇。”妙龄少女也未作答,红方巾内紧咬樱唇。
旁边青衣丫鬟递来一柄白玉如意,道:“请新郎用如意挑起喜帕,称心如意。”叶小戎接过玉如意,道:“你们去罢,这里不劳两位姐姐侍奉。”青衣丫鬟施个万福,道:“遵命。”又瞧着妙龄女子,道:“小姐,奴婢告退。”说完,掩嘴“咯咯”而笑,复施一福,跑出关掩房门。
叶小戎干嗽两声,道:“娘子,待吾挑开喜帕。”妙龄女子忽地站起,道:“滚开。”叶小戎安然若素,道:“值此洞房花烛之际,你教夫君滚到哪里?”妙龄女子高声厉叱,道:“胆敢向前一步,本小姐便教你血溅当场!”叶小戎道:“岂有此理,既然小姐不肯接纳在下,为何与吾拜堂成亲,同赴洞房?”妙龄女子回道:“此举皆乃家父之意,本小姐无奈何。”叶小戎道:“小姐迫不得已,又将在下置身何地?”妙龄女子道:“捱等明日,本小姐禀明父亲,教人付你几百两银子,权当此事无有发生,公子怀揣银子,及早离开周府。”叶小戎道:“令尊腰缠万贯,在下入赘贵府,日后荣华富贵享受不尽,为何离开?”
妙龄少女冷笑一声,道:“若不听劝,吾恐你无福消受!”叶小戎道:“此言差矣,你我已结百年之好,自当比翼双飞,白头到老。眼下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岂能劳燕分飞,天各一方?”妙龄少女道:“痴人说梦,本小姐誓死不从!”叶小戎道:“众目睽睽之下,我们已行跪拜之礼。时有天地为证,日月为鉴。岂是你说不从,便不从了么?”妙龄少女蹙眉道:“你待怎样?”叶小戎道:“饮下合衾酒,行了周公之礼,咱们从此夫唱妇随,死生契阔。”妙龄少女冷冷而言,道:“若本小姐誓死不从,又待如何?”叶小戎道:“小姐生于书香门第,想必自幼熟读四书五经。岂不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妙龄少女道:“公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叶小戎呵呵一乐,道:“其二何解?”妙龄少女振振有词,道:“其二曰:嫁鸠被鸠逐,嫁狗相狗吠。”叶小戎道:“诸事命不由人,小姐嫁为人妇,当遵伦理纲常,焉能怀有二心?”妙龄少女道:“即便说得天花乱坠,本小姐死也不应你。”叶小戎道:“在下也属迫不得已,此事皆拜令尊所赐。”妙龄少女道:“明日吾便禀明家父,放你远去。”
叶小戎摇摇头,道:“区区不敢!”妙龄少女道:“有何不敢?”叶小戎道:“周老爷说,要是在下半途而罢,私自离去,必然死无葬身之地。”妙龄少女道:“公子宽心,此事由吾处置。”叶小戎道:“不敢劳烦小姐,在下乐天任命。”言毕,近前一步。妙龄少女道:“贼厮,本小姐一剑杀了你!”叶小戎不以为然,道:“即便是死,小姐也是在下之妻。”妙龄少女勃然大怒,忽地扯下红绸方巾,道:“好!本小姐与你同归于尽!”叶小戎吓得一惊,举目看去。
但见妙龄女子花容生怒,俏目含嗔。
有霖江南《冤娘》赋曰:“香云耸,玉钗乱,粉靥双涡现颊盼。琼畀巧,樱桃颤,红衣一袭藏体曼。柳眉竖,杏目残,待骂痴郎不敢辩。贝齿咬,柔荑点,将作羞妻竟生怨。胭脂淡抹梳妆喜,怒嗔无从恨语怪。莲足轻顿莫奈何,欲言又止娇声叹。”
叶小戎惊讶之下,居然看得痴了。妙龄少女莲足一顿,喝道:“呔,你看什么!”叶小戎如梦初醒,道:“在下、在下以为......哪知小姐美若天仙。”妙龄少女又恐又气,道:“本小姐生得什么模样,与你有何干系!你若知趣,趁早滚了出去。”叶小戎打量着女子,道:“倘若在下就此作别,岂不暴殄天物。”妙龄少女螓首一点,道:“好,很好!不等家父同意,本小姐先教你命丧当场。”右手突然抬起,寒光乍现。叶小戎侧首避开,右手化爪擒向对方腕处。
只听“当啷”一响,匕首应声落地。
叶小戎笑吟吟,道:“娘子莫恼,快行周公之礼。”见势不妙,妙龄少女贝齿慌启,咬住舌蕾用力一合。叶小戎“啪啪啪”连封对方三处大穴,而后抱放软榻之上,道:“娘子,咱们行了周公之礼。自今日始,你便是吾叶家儿媳。”妙龄女子急忙闭上杏目,潸然泪下。
孰料惶恐许久,未见任何举动。
妙龄少女缓缓睁开俏目,堂中斜睨一瞧。叶小戎早已坐回桌旁,斟酒独酌。妙龄少女本想厉斥骂,张口却发不出声来。叶小戎手端酒杯望着这厢,道:“小姐不必惊慌,在下一会自行离去。”妙龄少女神色戚戚,双眼用力眨了几下。叶小戎道:“小姐,可是有话要说?”妙龄少女闻问,又眨一下杏目。叶小戎遂起身走来,道:“在下解开小姐穴道,难免肌肤之亲,并非有意而为之,还望见谅。”大惑不解之中,妙龄少女复眨了眨双眼。叶小戎右掌抬起,一时间却犹豫不决。
若解三处大穴,必点“气海穴”催动罡元,以气冲关,方能开解。然“气海穴”正处脐下一寸半处,对方又是一位妙龄少女,故而犹豫不决,迟迟难以下手。
叶小戎思索片刻,道:“得罪了。”当下背转过身,并指戳去。周玉蝶登觉脐下一刺,罡元冉冉涌向周天。叶小戎头也不回,疾步返回桌旁,道:“有什么话,尽管讲来。”臊得妙龄少女浑身发烫,面红耳赤慢慢坐起,道:“”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哪里人氏?”叶小戎道:“在下姓容名小叶,富春人氏。”妙龄少女道:“本小姐、吾姓周名玉蝶。”叶小戎道:“适才无奈之举,周小姐见谅。”周玉蝶道:“无妨,公子为何独酌,不行......”叶小戎道:“周小姐话中之意,是问因何不行周公之礼?”
周玉蝶见其所料无误,粉颊倏地一红。
叶小戎饮了一杯酒,接道:“在下早已娶妻,不屑此等无耻勾当。”周玉蝶道:“公子,令正如今何在?”叶小戎道:“那日酒肆遭遇令尊,一同教他绑来府上。”周玉蝶道:“叶公子若是有意离去,奴家与你救出令正。”叶小戎道:“内子押在何处,小姐知晓?”周玉蝶道:“本府后园设一地牢,奴家臆度令正押在那里。叶小戎大悦,道:“既然如此,咱们即刻前往。”周玉蝶吁了口长气,道:“时下人多眼杂,不便动手。捱至夜深人静,吾引公子救出令正。”叶小戎少作付量,道:“小姐若不嫌弃,请来饮上几杯。”周玉蝶“嘤咛”一声,移步桌旁暗中审察。
只见男子相貌堂堂,器宇轩昂。有霖江南《书侠辞》赋证:发束四方髻,帛巾扎挽;额前天庭满,星目精闪;双耳如垂轮,中畀悬胆;寿堂宽深达,唇红齿白。身穿左衽书生袍,玉带腰盘;下着绣纹灰色绔,云靴罩掩。
叶小戎和颜悦色,道:“周小姐请坐。”周玉蝶心头一荡,连忙屈膝施了万福,道:“多谢叶公子。”姗姗落座。叶小戎道:“在下斗胆,敢问小姐年方几何?”周玉蝶烟视媚行,道:“奴家一切俱画缔结婚书之上,公子未曾瞧见?”叶小戎道:“那时只是搪塞了事,在下未曾细阅。”周玉蝶道:“今年春节斯去,奴家便是桃李之年。”叶小戎道:“周小姐年长半岁,在下理当称呼一声姊长。”说着话,离座躬身行礼。周玉蝶旋即站起,道:“公子,奴家怎敢受此大礼。”叶小戎礼毕落座,道:“今晚之事,实属万般无奈。有损小姐名节,海涵则个。”周玉蝶道:“叶公子哪里话,若非朝廷横征暴敛,家父要挟,谁也不至如此。”
叶小戎歉然一笑,道:“请问小姐,周家祖上可是异族?”周玉蝶道:“非也,吾等世世代代皆为汉人。”叶小戎道:“既是汉人,当知灭国之恨。企望吾辈同仇敌忾,驱除元鞑。即便小姐委曲求全,亦不可卑躬屈节,甘作朝廷鹰犬,欺压中土良善。”周玉蝶道:“公子所言极是,奴家自幼长在深宅大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叶小戎道:“劳烦小姐劝告令尊,莫再为虎作伥。”周玉蝶道:“公子教训的是,奴家谨记。”叶小戎点了点头,侧首望向窗台。
宾客喧闹之声,仍旧不绝于耳。
周玉蝶小心翼翼,道:“公子,可是担忧令正?”叶小戎道:“令尊将他绑来周府之后,不知如何处置。”周玉蝶道:“令正可会武功?”叶小戎笑道:“内子武功,犹胜在下一筹。”周玉蝶颇感诧异,道:“如此说来,令正竟是一位武林高手?”叶小戎道:“凭着内子一身本领,当称得上武林高手四字。”周玉蝶道:“两位一身绝技,师承何人?”叶小戎道:“实不相瞒,我们自幼便得父母亲授。”周玉蝶道:“莫非公子与令正二人,生于技击世家?”叶小戎道:“不错。”周玉蝶恍然大悟,道:“难怪奴家甫一出手,即教公子制住。”叶小戎道:“在下所施招式,名曰缠丝剪云手。”
周玉蝶饶有兴趣,道:“若如公子这般学得一身本领,须要多少光景?”叶小戎道:“天赋异禀之人,夙夜不怠修炼,少则三五年,多则数十年。资质平庸之辈,一生也无大成。”周玉蝶嫣然一笑,道:“奴家是那天赋异禀之人,还是资质平庸之辈?”叶小戎道:“萍水相逢,在下难以辨别。”周玉蝶道:“公子若不嫌弃,奴家想拜你为师。”叶小戎不迭摆手,道:“周小姐切莫说笑了,在下尚且勉强保命,岂敢自立门墙,误人子弟。”周玉蝶道:“奴家不盼大成,只想如公子般保护父母安危。”叶小戎讪讪一笑,自顾斟酒独酌。
红烛随风摇曳,映得洞房之内温馨。
周玉蝶目不转睛看着男子,道:“公子,假如今日之事并非家父胁迫,实属偶合,阁下是否应允?”叶小戎茫然若迷,道:“应允什么?”周玉蝶羞答答,道:“无他,自然是应允、应允这门亲事。”叶小戎不假思索,道:“在下心系内子,断然不会应允旁人。”
周玉蝶幽幽长叹一口气,道:“叶公子这番说辞,早在奴家臆度之中。”叶小戎道:“周小姐美若天仙,贵府更是富埒王侯。日后定会寻得心仪之人,携手百年。”周玉蝶道:“奴家痴长二十余齿,也不知去哪里寻得心仪之人。”叶小戎道:“天道自然,一切随缘。”周玉蝶垂首又叹了口长气,道:“可惜、可惜,缘来非人。”
叶小戎支耳聆听片刻,道:“小姐,宾客渐渐散去,烦劳前面带路,在下去救内子。”周玉蝶道:“公子稍安勿躁,夜深人静再作计较。”叶小戎站起身来,道:“内子形单影只,在下恐他遭受苦难。”周玉蝶道:“公子一去,奴家岂非形单影只?”叶小戎闻言一怔,道:“小姐上有父母作陪,下有奴仆成群,如此衣食无忧,何来形单影只?”周玉蝶怅怅不乐,道:“周府虽然奴仆成群,但却无人懂得奴家心思。”
叶小戎顾左右而言他,道:“你我有缘,日后自会相逢。”周玉蝶道:“倘若无缘,公子此去便成久别?”叶小戎道:“小姐如有不便,告知地牢方位即可。”周玉蝶小嘴一嘟,道:“地牢方位十分隐蔽,且有许多家丁守护,若非奴家亲往,旁人难以入内。”叶小戎道:“贵府豢养那几个枪棒教头,在下还未放在眼里。”周玉蝶柳眉一蹙,缄默不言。叶小戎抱拳作揖,道:“周小姐好自为之,在下告辞。”言毕,转身而去。
房门“吱呀”微响,香风裹着一个纤弱黑影迎面扑来。
叶小戎纵身向后一跃,道:“什么人?”纤弱黑影也不答话,径扑周玉蝶。仓促之下,叶小戎忙使出一招“踏雪寻梅”式,挡在二人中间,喝道:“阁下何人?”纤弱黑影错步一闪,并指攻向周玉蝶,道:“叶郎,是吾。”叶小戎几乎拍到对方后心,闻声戛然而止,道:“娘子,你逃出来了?”周玉蝶道:“叶......”字一出口,便教来人制住。
瘦弱身影含笑而视,非云燕燕却乃何人。
叶小戎双臂一展抱在怀中,道:“娘子,想煞吾也。”云燕燕推开他,道:“想煞哪个?吾在地牢之中暗无天日,叶郎倒好,温柔之乡不亦乐乎。”叶小戎欣喜若狂,道:“娘子,你是如何逃出地牢?”
云燕燕充耳不闻,却凑近周玉蝶娇容细细端详,道:“窃以为新妇人奇丑无比,孰料生得这般美丽。莫说是你,吾瞧见也怦然心动。”叶小戎道:“娘子,怎么寻到这里来了?”云燕燕答非所问,道:“这般一个美人,倘非周家之女,吾教夫君纳为妾室,未尝不可。”
叶小戎摇了摇头,索性抱臂旁观。
云燕燕围着周玉蝶绕走一圈,道:“新妇人,为何哑口不语?”叶小戎道:“娘子,他教你封住了哑穴。”云燕燕道:“无妨,吾来询问,如果言中,你眨一眨眼睛,否则,摇一摇头。”周玉蝶泥塑木雕般而立,杏目眨眨。云燕燕道:“新妇人,欢喜这位公子?”周玉蝶略作迟疑,随即眨眨眼睛。云燕燕道:“教他收你为妾,意下如何?”周玉蝶水眸一转,看向叶小戎。云燕燕回眸一望,道:“勿须瞧他,此事由吾做主。如实相告,只说你情愿否?”周玉蝶一咬樱唇,俏目又眨了眨。云燕燕道:“我们带你离开周府,是否情愿?”周玉蝶一怔,毅然眨了眨眼睛。叶小戎一旁催促,道:“娘子,周小姐......”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亮起灯笼火把。
接听有人大声呐喊,道:“快去禀报老爷,强人闯进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