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喜欢把病历存放在医院,我父亲就是其中一个。别人这么做,可能是因为觉得这样方便医院保存医疗记录,但我父亲,我相信他只是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他的健康状况罢了。多少年来,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始终向我和我妈隐瞒他的健康状况。我母亲生前曾为此很恼火,但也无可奈何。
病历存放处的工作人员满怀狐疑地看过介绍信后,起身向几个放满病历的大架子走去。不一会儿,他就找到了我父亲的病历。
病历又破又旧,里面粘满了各种化验单。
我翻到最后一页,看见上面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花体字。我只看懂了其中两个—“肝癌”。
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肝癌!我父亲得了肝癌!
这真是晴天霹雳。
我接着研究病历上的其他字,又勉强猜出几个来,“发烧”、“水肿”、“晚期”、“建议入院治疗”、“准备手术”、“化疗”……诊疗意见的下方盖着医生的姓名章:李国荣。
“怎么啦,小亮?”林小姐大概发现我神情不对,急切地问道。
我没有回答她,把病历给了她,自己则奔向楼梯口,靠近楼梯的墙上贴着医生的诊疗时间。
我很快在公告牌的最后一排找到了李国荣的名字—今天他在三楼看门诊。我回头看了一眼林小姐,她已经看完病历了,正脸色凝重地走向我。
“我们先去找这位李医生吧。”她道。
“嗯,我也这么想。”
我们一起来到三楼的诊疗室,李国荣正忙着接待病人。我们说明来意后,他便把我们带到另一个房间。
“狄元庆,我对他有印象,”李医生开诚布公地说,“他来我这里看过三次,第一次是初诊,他说他常发低烧,吃不下饭,我看他下肢水肿得厉害,又有乙肝病史,就给他开了化验单。第二次他是拿着化验单来的,我看了检验结果,确定他得了肝癌,建议他住院治疗,但我也明确告诉他,手术存在风险。他说他要回去考虑一下。过了两个星期,他又来了,这次,他是来问我,他还能活多久。”
李医生干脆冷漠的语调和他那毋庸置疑的专业意见听得我浑身阵阵发冷。
“李医生,我爸,他、他还能活多久?”我声音发抖地问道。
李医生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你就是他儿子?”
“是的。”
“他跟我提到过你,”李医生走到屋子的一角,又回过头来看着我,“我对他说,他最多能活八个月。但是,如果手术成功的话,他的生命有可能延长三至五年;运气好的话,还可能会痊愈。”
“他怎么说?”
“他拒绝了。他说他只是个小镇警察,收入不高,家里还有个生病的儿子,他不想花冤枉钱在自己的身上。他还说,他不想为了治疗而戒酒,因为他已经喝惯了。”
他是喝惯了。我妈下葬那天晚上,他在自己房间里喝了一瓶从乡村小店买来的劣质白酒,自那以后一喝就是五年。我无法知道他喝酒时是什么心境,因为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他也不允许我打听他的事,在我看来,他完全把我隔绝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我努力振作起精神,问道:
“那李医生,他最后一次来你这里看病是什么时候?”
“时间可能是一个星期前吧,大概是二十号,对,应该是二十号。”李医生坐到一张皮质椅子里,若有所思地说。
“那天他有没有说过什么?”
“你指什么?”
“比如打算、想法什么的……”我自己都不知道该问什么。
李医生笑了笑。
“他没说什么。不过,他最后一次来见我时,跟前一次刚听说自己得病时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刚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后,他跟别人差不多,被吓呆了,走出门的时候哆哆嗦嗦的,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这我能理解,哪个人突然被判了死刑都会是这样子,我看得多了,”李医生叹了口气,突然话锋一转,“但他最后一次来,却显得很从容。他好像已经作了决定,所以当我告诉他,他可能最多只能活这些日子后,他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反应。他说他得去银行看一下自己的存款,然后,他又问我有没有认识的保险经纪。”
“保险经纪?”我跟林小姐异口同声地叫起来。
李医生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随后站起身。
“你们稍等。”
他走出房间,等他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张名片。
“这就是我介绍给他的保险经纪,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联系过,不过,你们可以试试。”他把名片交给我。
我们出门的时候,他对我说:“你父亲是我看到过的最不肯听从医嘱的病人,大概也是最不怕死的一个了,所以我对他印象很深。”
保险经纪姓张,我们一离开李医生的办公室,林小姐就用手机拨通了他的电话。我听到她说:
“喂,是张先生吗?我是李国荣医生的朋友,我想问一下,最近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狄元庆的人……狄仁杰的狄,元宵的元,庆祝的庆……对,五十岁……男的,当然是男的……你有没有见过他……哦……好的……”对方大概在查资料,林小姐看看我,用眼神问我,要不要接电话?她刚刚就问过我这个问题,我摇摇头,不知为什么,我不想跟这个保险经纪说话,我连听都不想听。
电话里大概重新响起了说话声,林小姐马上把注意力集中了过去。
“是意外伤害险?几份?十五份?受益人是谁?哦,他儿子,狄亮,对,那是他儿子……”她的声音轻了下去,她又看看我,我避开了她的目光,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张先生,你是什么时候见到他的……二十号……大概是几点?下午一点……那么,十五份的金额大概需要多少钱……一千元一份,那就是一万五千元……”林小姐稍稍犹豫了一下,“张先生,假如,我是说假如狄元庆先生出了什么事的话……我是指他碰到什么意外……嗯,身亡的话……他的儿子狄亮能获得多少赔偿?
三十万……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
林小姐挂了电话。
“小亮……”
“我都听到了。”
“三十万是笔巨款。”她喃喃道。
“一万五千块对我们家来说,已经是巨款了。”我纠正道,我怀疑那可能是我爸所有的积蓄。我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想把整个走廊的空气都吸走。“我觉得我们现在应该去查一下医院的无名尸了。”我说。
“那得先去底楼咨询一下。”
我很高兴,她已经不再安慰我了。她现在的样子看上去比谷平更理智。
几分钟后,我们就有了结果,近两周内医院没有收到过类似我父亲这样的无名病人或尸体。
本来以为有了眉目,结果还是回到了原点。我父亲仍然不知去向。
中午十二点半,我们跟谷平在县警察局附近的小饭店会合。
一见面,他就从我们的神色中看出了端倪,所以既没点酒也没点龙虾。落座后,林小姐把我父亲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静静地听着,不时朝我看一眼,而我则默默地吃着稀饭。今天,除了稀饭和酱瓜,我什么都吃不下。
“你刚刚去哪里了?是不是王海南的失踪案又有了什么新进展?”大概是为了缓和气氛,说完我父亲的事后,林小姐立刻岔开了话题。
“县交通局。”谷平分别给三人斟上了绿茶。
“县交通局?”林小姐轻声问谷平,“你找到了什么?”
谷平笑笑。
“我是去查程惜言父母的那宗车祸的。”他道。
这句话让我抬起了头,他立刻注意到了。
“小亮,我记得你好像跟我说过,程惜言是因为父母车祸身亡才搬到木锡镇跟她阿姨同住的,是不是?”
“对。”我答道。
我还记得当年第一次看到她时的情景,她穿着一件粉色带花边的裙子,牵着她阿姨的手,从长途汽车上下来。当时我正好放学回家,她们在对街,我几乎看呆了。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她就像霞光一样照亮了我回家的路。那天我一直跟着她们,她们快到家时,我还奔上去跟她们打招呼,为的只是凑近看看她。她进门的时候,手里拿着的一个小水壶掉在了地上,我捡起来还给了她,她没说谢谢,只是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至今还记得她当时的眼神,好忧郁。我后来才知道,她是带着伤痛来到木锡镇的。
“你对程惜言了解多少?”谷平问道。
“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
“那我把我了解的告诉你,好不好?”
我不置可否。
“我大致了解了一下,程惜言的父亲生前经营一家小型的电子设备厂,似乎干得还不错,工厂一直在赚钱,她母亲是个家庭主妇,两夫妻就程惜言一个女儿。他们出事后,工厂被转卖,遗产的一部分给了程惜言的阿姨王云艳作为抚养费,剩余的部分在程惜言二十岁那年已经由她继承,钱的数目并不算多,大概是三十五万左右……”
我本来以为,我会跟她成为朋友,我以为有痛苦的人总会比较谈得来,但很快就发现这是不切实际的梦想。她在最初的一年根本拒绝跟本镇的同龄人说话,后来慢慢变得容易接近了,她又去了县里。有一次,我穿着破旧的牛仔裤,身上背着一堆木头,满头大汗地在路上走,她笑吟吟地从我旁边经过。就是那次,我有幸跟她同行了一段路。她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她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马上要离开镇子了。她可能永远不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我知道,我跟她永远不可能再成为朋友了。因为我,已经不能再念书了。
“车祸是八年前发生的,”谷平娓娓道来,“根据当时的记录,程惜言的父母开车带着她到木锡镇来玩,途径喜鹊山时,程惜言忽然想下车方便,可那是半山腰,四周没有公共厕所,她又不能忍,父母没办法,只能把车停在路边。当时她已经是个十四岁的少女了,父母当然不方便陪她,只能让她独自进入树丛。谁知道,当她从树丛里出来时,父母的那辆车已经掉下了山崖。程惜言对警方说,她从树丛里出来的时候,看见一辆灰色商务车把她父母的小车撞下了山崖。但是警方没找到那辆车,所以这事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那不等于说,她父母是被谋杀的吗?想不到这个女孩还有这样的经历……”林小姐不胜唏嘘。
这事情我已经知道好久了。最初我从王云艳嘴里知道了一部分,后来自己又想出了另一部分。我相信当时的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不然也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可以这么说。”谷平回应林小姐,又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准备等会儿再去查一次米团店的厨房。”
“你又要去查什么?”我没好气地问。
“我相信多查几次总会有收获的。”
“谷平,难道你觉得她父母的车祸跟王海南失踪案有关?”林小姐问道。
谷平朝她点了点头,随后夹了一块熏肉放在她盘子里。
“那……难道王海南?”
“我怀疑程惜言看到的不只是一部车,她那时候不是小孩了,她十四岁了,是个有成熟判断力的少女,她很可能……”
“你也说她只有十四岁,十四岁能懂什么!八年前的事,谁能记得。我现在都不记得我中学同学的名字了!”我打断了谷平的猜测,烦躁地吼道,“她什么都没干!你查一百次也是浪费时间!”
“哦,小亮……”林小姐好像快笑出来了。我知道我失态了。
“信文,你见过程惜言吗?”谷平问她。
“当然见过。”
“是不是很漂亮?”
林小姐笑眯眯地连连点头:“是镇上最漂亮的女孩了。”
我的脸红了。我不好意思对林小姐发火,只好冲谷平嚷道:“你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去查查我父亲的房间,凭你的狗鼻子,你总能从他房间里找到头发、指纹或者血迹。我记得他两个星期前曾经被桌边的钉子划了一道大口子,流了很多血,不知道他有没有把血擦干净。”
谷平没说话,只是垂下眼睑兀自笑笑。我最恨他这个表情了,每次他这么笑,我都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
“好吧,我今天一回去就去查你父亲的房间,之前他的房间一直锁着,也没进去好好看过。”他道。
真难得,我想,对谷平来说,我家竟还有一块未被开掘的处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