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平比我们先一步赶到兰芝米团店。我跟林小姐走进店门的时候,他已经独自在厨房里忙乎了快二十分钟。王云艳、程惜言和店里的两个伙计均被赶在厨房外,他们不安地站在门口,向里张望着。
“小亮,林小姐,你们来啦。”王云艳懒洋洋地跟我们打了个招呼,神色显然不如之前那么热情了。
程惜言却专注地盯着厨房里的谷平,连头也没回一下。
“来,喝茶。”王云艳给我们倒来了凉茶。
林小姐连忙道谢。
“请坐请坐,来,小亮,你也坐。我们惜言说上次是误会,我说也是,你这么个老实孩子,怎么会做这种事呢。来,坐吧。”
我尴尬地朝她笑笑,坐下了。
“唉,这个姓王的一失踪,连我们店都不太平,你们说要是隔三差五来查这么一下,人家会怎么想?我这生意还怎么做?”
王云艳一坐下便叹起苦经来,接着又求我,“小亮啊,这位警察先生住在你家,你跟他比较熟,你也跟他说说,这么下去可不行啊。要是……”她忽然压低了嗓门,“要是他有什么要求,只要数目不是很大,我也可以凑凑看……”
“阿姨,谷平不是那种人,贿赂是没用的。他要查,谁也没办法,不过我想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不太有把握地说,同时扫了一眼程惜言笔直的背脊,心想,不知你有没有把厨房打扫干净,我看你扫地从来都只扫一半。
程惜言仿佛听到我的心声似的,转过身来,走到了我们桌边。
“他要查就查吧,看他能查到什么!”她愤愤不平地说着,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
她的话音刚落,谷平就兴冲冲地从厨房里钻了出来。
“怎么样?”我立刻站了起来。
其他几个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谷平只是朝我笑笑,没有回答。
“我们几个单独谈一谈吧。有没有比较僻静的房间?”他问王云艳。
后者诧异地看着他,发了一会儿愣,才说:“那就去二楼我的房间吧。二楼的房间是我们自己住的,比较安静。”
几分钟后,我和林小姐跟谷平一起被请上了二楼,王云艳把我们带到一个类似客厅的房间。
“那个,警察先生,有什么问题吗?”我们刚坐定,王云艳就神色紧张地问道。
谷平点了点头。
“我在你们厨房的角落里发现了莽草,”看见王云艳一脸茫然,便解释道,“就是上次提到过的毒草,这次是莽草的碎屑,大概是捣成酱汁的时候掉下来的。”谷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塑料袋,我看见那里面有几颗非常小的绿色微粒。
“这是……”林小姐注视着袋子里的东西。
“这是莽草,剂量大的话也会致命。我曾经在附近的树林里见过。”
“啊!”王云艳捂住胸口发出一声惊叫。
程惜言则脸色苍白地坐在一边,她的神情其实已经很说明问题,我想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有时候我真希望她能更老练一些。
“程小姐,”谷平终于把目光转向了她,“你有没有去过附近的树林?”
“我没有。”她连忙摇头。
谷平点了点头。
“二十二日下午,你去小吴旅社给王先生送过外卖是不是?”
“是。”她低声说。
“薛女士告诉我们,她觉得那个外卖有怪味,所以顺手扔出了窗外。”
她抬起了头,美丽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我后来在隔壁小饭店的屋顶上找到了那盒外卖,里面有六个米团,我化验过了,米团里含有莽草毒素。”谷平注视着她,口气和目光都很温和,但话里却充满了令人胆寒的锋芒。
“王海南是十四号来到本镇的,而我是十六号。我记得那天我到狄亮家的时候,你也在,你是来找狄亮帮忙联系邮递员的,当时你在后院等着,而狄亮上楼去拿纸和笔了,因为得记录对方的地址。狄亮把纸、笔交给你后,马上就过来迎接我,帮我把行李搬上了楼。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你是独自待在后院里的。”
我能看出程惜言的身子在微微发抖。我知道她很害怕,但我却很镇定。我相信,即使谷平发现她做过什么也无济于事,因为只要一天找不到王海南,他就无法证明莽草毒素跟她有什么直接关系。即使是我这样的乡下小子也知道,法律讲究的是证据,不是猜想。
“我在小亮家住了几天后,发现他家后院的几株莽草有被剪刀剪去枝叶的痕迹。我调查过了,在本镇,只有狄亮家种有莽草,而你说,你没有去过附近的树林,那么你店里的莽草只能是从他那里……偷的。”他慢慢吐出了最后两个字。
“啊,惜言!你真的做过这种事?!”王云艳再度发出惊叫,但当她别过头看到我后,马上眼睛一亮,“警察先生!你少血口喷人!是狄亮种的那个什么草!肯定就是他干的!他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他还给人处理死掉的动物!只有他这种不正常的人才会做这种事!我们惜言是上过大学,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现在已经在办理出国手续了,她怎么可能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她现在已经完全忘记她跟我家的情分了,不过,我不怪她。
我只是听到程惜言正在办理出国手续,微微有点失落。
“再说,我们卖出的米团一直都是保质保量的,从来没人说吃了拉肚子什么的,所以一定是有人把那些草什么的,丢在了我们厨房里,狄亮最近来过好几次,他有这个机会……”
“阿姨,你别说了……”程惜言低声道。
“王女士,最近狄亮是来过几次,但每次都是跟我一起来的,我可以肯定,他没去过你们的厨房,”谷平温和地朝她笑笑,“其实你们卖给别人的米团都没问题,只有给王海南的米团里才有莽草。”
“这是为什么?”王云艳愕然地望着谷平。
但谷平没回答她,而是再度把目光转向了程惜言。
“程小姐,我今天去查过你父母车祸的卷宗了。”
她浑身抖了一下。
“车祸的时候,你说你从树丛里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一辆商务车把你父母的那辆车撞下了山崖,是不是?”
程惜言咬着嘴唇点了下头。
“你仅仅只看到车吗?”
程惜言低下了头。
“我查了王海南的档案,发现他是八年前被公司辞退的。今天我打了个电话给那家公司,他们告诉我,他之所以会被辞退,是因为他私自将公司的商务车开出去旅游,结果撞坏了。他是在八年前十月被辞退的。他把车开回公司的日子是十月二日,而你父母发生车祸的日期是八年前的十月一日!”谷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程小姐,我在你送给王海南的外卖米团中发现了莽草,在你厨房里发现了莽草的碎粒,你又有机会偷取狄亮家的莽草。
所以我认为,八年前,当你方便之后,在草丛里看见的不只是一辆车,你还看见了王海南。他也许曾经下车查看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发生车祸后一个人的正常反应。而这次他出现在本镇时,你认出了他,为了报仇,你企图下毒谋害王海南。你故意接近他也是这个目的。”
屋子里鸦雀无声。
但除了王云艳外,谁也没显出多少惊讶。
“啊,啊,我的天!惜、惜言……这、这……是怎么回事?”
王云艳语无伦次地嘟哝着,目光交替落在谷平和她外甥女的身上。
程惜言望着窗外,泪水渐渐蒙上了她的眼。
“惜言!”王云艳忽然大吼一声。
程惜言终于低下头,掉下泪来。
“对不起,阿姨。”
“难道说,这这,这是真的,真的……”王云艳看上去好像快昏过去了,林小姐忙上前扶住她。
“对,那个人,他曾经下车查看过。所以我正好看清了他的脸,”程惜言泣不成声,“他好像是在跟一个女人吵架时才撞上我们那辆车的,后来他们又吵了几句,但是我只看清了他一个人的脸……我、我一看见他,就认出来了。我恨他!是他让我再也见不到我爸妈的!”
“惜言……你怎么可以……”王云艳不断用手摩挲着胸口,像是喘不过气来了。
谷平则对程惜言露出满意的微笑。
“程小姐,你知道王海南的下落吗?”他问道。
这句话一出,林小姐和王云艳两人同时紧张起来,她们一起朝程惜言望去。
程惜言摇头。
“不,他为什么会失踪,我一点都不知道。其实……”她犹豫了半天才说下去,“其实,二十二日那天下午,我送外卖去旅馆,我根本没看见他。”
谷平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被压抑的兴奋。
“请说下去。”他鼓励道。
程惜言抬起头,快速扫了他一眼,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才说下去:“嗯,可能是因为我对他一直很热情吧,他好像也有点那个意思,那只是我的感觉……他每次来,都会品尝不同种类的米团,我对他说,我会亲自做米团给他吃,其实,我在米团里加了点莽草,但一开始只是一点点,我不太了解它的毒性……”
“你真糊涂啊……”王云艳痛心疾首地插了一句。
“对不起……”程惜言再度低下了头,但她的叙述并没有停下来,“二十二日那天上午和下午他各来了一次,他吃的米团比平时多,而且,走的时候带走了两盒现做的小叶米团。那种米团里本来就加了野菜,我想可能闻不出什么味来,所以,我,我多加了分量。”她吞吞吐吐,脸色苍白,眼泪不断地往下掉。
她终于还是说了,我知道她终有一天会说出真相的。虽然她读过大学,见过世面,但她毕竟只是个弱女子。
“后来呢?”谷平问道。
“他离开米团店后,我、我非常不安,也非常害怕……所以,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去了旅馆。我想用没下过毒的米团,把那两盒米团调回来。因为他说,那两盒是他准备明天带着在路上吃的。
我想他可能还没来得及吃……可是,我到了旅馆,敲了门之后,却是他太太开的门,”她茫然地盯着谷平的脸,“我说,我找王先生。她好像很生气,说王先生不舒服,不想吃什么米团,然后就把门关上了。我以为,那个人是吃了米团才这样的,所以又等了会儿,大概五分钟吧,我想听听他是不是在屋里说话,但是,我什么都没听到……我只能回去了。”
谷平点了点头。
“我问过王太太,她也是这么说的。”
“我说的是实话。”
我早该想到,薛宁会再跟谷平说一遍相同的话,只不过他从来没跟我提起罢了。
“这么说,没有调换成功?”谷平又问。
“没有。”
“你刚刚说,他带了两盒小叶米团走的?是两盒吗?”
“是的,是两盒。”
谷平陷入了沉思。
“你在跟王太太说话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程惜言想了想说道:“有流水的声音,很轻的,也可能是我听错了。”
“王太太的状态,看上去怎么样?”
“状态?”这个问题好像比较难,程惜言想了好久才回答,“她在……流汗。”
“流汗?”谷平的眼睛睁大了。
“对,流汗。她前面的衣服都湿了,头发也是湿的,还赤着脚……因为她只开了很小的一条门缝,所以我只看到这些……”
谷平的嘴角慢慢向上弯。他在笑吗?我怎么觉得那是狼在发起攻击前的表情?
我忽然有点担心起来。
“你打算把程惜言怎么办?”走出米团店后,林小姐问谷平。
谷平耸耸肩。
“只有她的口供是没用的,没找到王海南,什么也不能做。
再说,我们从王海南的房间里提取的血样中没有莽草毒素。”
“是吗?”林小姐愕然。
当初我听到这个消息时,也一样觉得不可思议。我曾经以为那可能是谷平的计谋之一,现在看来这是真的。
谷平说道:“县警察局的人都认为那个所谓的‘陆小姐’可能是王海南的情人。王海南夫妇的财务状况今天已经有结果了。
其实是有人报警,警方才发现的。原来王海南以开办国际学校为名,四处筹募资金,到上个月的月底,他共筹募了大概五百万资金。
王海南本来答应那些投资人,在本月二十五日召开会议说明资金的运用情况,但结果他没有出现。打他电话,他始终关机;打他太太的电话,也同样如此,于是有人意识到自己可能受骗了,便报了警。”
“还会有这种事?”我真的非常吃惊。
“另外,警方发现王海南夫妇的感情并不好,两人经常吵架。
其实,薛宁已经在本月十号向王海南提出了离婚,只是王海南还没签字而已。”
“可是薛宁说他们来这里是为了纪念他们结婚十周年啊。”
“警方认为那很可能是王海南用花言巧语骗薛宁出来的。他可能先假装在这里跟妻子一起旅游,然后,等他的情人‘陆小姐’
一到,他就丢下老婆,玩人间蒸发。那五百万应该早就陆续转到了那位‘陆小姐’的账户里,至于债务,因为他跟薛宁还没离婚,而且,他也用了学校的图章,所以他认为薛宁可以承担这一切。”
“这么说,王海南也许并没有死……”我说。
“嗯,这就不知道了,”谷平朝我狡黠地笑了笑,“薛宁应该也不是省油的灯。假如她发现丈夫的阴谋了呢?你说她会怎么做?再说,那只猫又怎么解释?王海南夫妇在二十日曾经在那家刀具店逗留过,第二天,他们又去了一次,是去买刀具的。他们第二次去了之后,猫就丢失了。我觉得很可能是他们两人共同绑架并谋杀了那只猫。我不觉得王海南偷偷捉只猫放在车里,薛宁会一无所知。但这又是为什么?王海南就算是想人间蒸发,也没必要捉只猫来当配角吧,这完全是解释不通。”
每次想到那只猫,我都觉得自己的智力不够用。
“还有,假如‘陆小姐’跟王海南双宿双飞了,那‘陆小姐’
房间里发现的大量血痕又是怎么回事?在薛宁房间里发现的皮肤组织和血迹跟在‘陆小姐’房间里发现的血痕同属一个人,这又如何解释?”
我已经完全糊涂了。
林小姐似乎比我清醒一些。
“警方查到他们的财务状况后,有没有去找薛宁问过话?她自己是怎么说的?如果她肯说实话,我想事情不会那么难解释。”
谷平温柔地朝她笑笑。
“在你们去医院的时候,警方已经去找过薛宁了。她企图开车逃走,但被拦了下来。问话的警察说,她看上去好像精神已经完全崩溃了,承认她知道那笔巨额债务的事,但她说她从来没参与过,这件事是他们到了木锡镇后,王海南才对她说的。她现在觉得自己受骗了,王海南很可能是拿了钱跟情人走了。但她也非常坚决地说,丈夫的情人不可能是‘陆小姐’。”
“为什么?”我跟林小姐同时问道。
“她说‘陆小姐’太老了太难看了,不可能是‘陆小姐’,一定是另有其人,她要求警方通缉她的丈夫。”
“也就是说,她现在认为王海南是携款逃走了?”我说。
“是的。”
“不过,这只是她的说法,我仍然觉得她避重就轻,有所隐瞒,而且我还是觉得‘陆小姐’是个不能被省略的关键人物。最有趣的是,他们居然在二十一日晚上,在忠叔的饭店庆祝莫须有的生日……”谷平好像陷入了沉思,过了会儿才回过神来,“今天县警察局的人告诉我,‘陆小姐’在县旅馆定的房间明天就要解除查封了,所以我明天上午得再去那里最后看一次。”他道。
“那现在你要去哪里?”
“当然是去你家,我要去看看你父亲的房间,”他回眸看着我,我又从他眼里看到了那种窝心的兄弟式的目光,“小亮,我已经让档案室的人去找你父亲二十日那天查阅的资料了。”
“他们不是不知道吗?”
“他们大致能回想起他翻了哪几本。我等会儿采集到你父亲的指纹和血样后,就会赶回县里,也许今晚回不来了,因为我可能得彻夜比对档案里的指纹。幸亏他们告诉我,那是你父亲唯一一次去查阅资料,所以只要对上指纹,就能确定你父亲翻阅了哪份卷宗。我觉得这很重要。”
想到他为了我父亲要彻夜工作,我心里涌出无限感动。
“谢谢你。”我真诚地说。
“别客气。”他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