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青传》 文\魏微
选自《花城》(双月刊)2012年第1期
【作者简介】 魏微:女,1970年生。1994年开始写作,1997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已发表小说、随笔一百余万字。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日等多种文字。
1
胡文青是个很谦逊的人,生于1948年,石城人,家住举人巷3—3—206。他个子不高,却给人以魁梧的印象;周正的四方脸,棱角分明,再兼浓眉大眼、鼻直唇正……他这长相,多年前就被算命的惊为天人,说:“有鸿鹄之志,逢乱世,必成事……”
胡文青笑了笑,没上心。他那年十五岁,印堂比现在光亮,整个人虎虎有生气。他就读于省师附中,这在全国都称得上一所名校;他确实有些志向,却又不知志向何指;兴趣广泛,尤侧重于“文史哲”,小小年纪就涉猎《资本论》,因为读不懂,便纠集身边几个同道,搞了个“兴趣小组”,每周聚一次。后来,他这“兴趣小组”规模越来越大,他非但请来了校长、老师,就连“石城名流”也常过来“指导交流”;这是全校的盛会,阶梯教室内外,挤满了无数求知的小脑袋,胡文青作为发起人,也因此成了这名校里的名学生。
确实,他从少年时代起,就表现了多方面均衡的才能,思维活跃,言行妥当,对于人际、社交、事务也很会对付;写一手漂亮文章,有观点,有气势;主编一份学生刊物,敢于登些新鲜的言论,而校方并不以为忤。
总之,那几年有一种奇怪的自由风气,使得这学校一时天才迸出,师长们端详这一张张少年的脸孔,或热情、或沉静、或深思、或坚定,委实不知他们将来会长成怎样的人,虽知他们中的大多数也将是平凡人……这一天,胡文青主持完“兴趣小组”的聚会后,跟班主任略聊了聊,他的意思是,他将来的方向应该是在学问上。
班主任说:“倒不忙着定方向,而且——”看了他一眼,打趣道:“你坐得住冷板凳么?这可是件寂寞的事儿!”
胡文青搔搔头皮,害羞道:“我没那么爱热闹吧?我主要是感兴趣——”说不下去了,被人戳到了隐痛;又略略有些不服气,想起一个前辈曾跟他说过的:“你这样的多面手,把你局限在任何一个领域都是浪费!”
说的其实是一回事,他很苦恼,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走到巷口,恰好遇上一个算命的,死活把他拉住,说“一个子儿也不收”,只因他有异相!胡文青只想笑,他是个坚定的唯物论者,但是也不妨听听这走江湖的对他的打量。
当听到“逢乱世,必成事”时,胡文青说:“你的意思是,我将来一事无成了?”
那老头摇了摇头,说:“那倒也说不好!”
胡文青说:“那么只有一个意思了——你说这话就该死,什么乱世不乱世的?你哪儿来的?国民党派来搞破坏的吧?”
老头慌得连忙摆手,说:“我刚才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呀!我的意思是,将来的事谁能说得好?就比如你不知道你将来是干什么的,做什么职业,能活几岁;而且我也没说乱世不乱世的,我的意思是,乱世出英雄,容易成事儿;你因为生在盛世,虽有才干吧,也只能当社会主义建设的一颗螺丝钉;你会经历一番坎坷辛苦……”
胡文青笑了笑,说:“这倒像个人话!我不在乎坎坷辛苦,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奉劝你一句,以后别招摇撞骗了,今天也是碰上了我,换了别人看看?早把你扭派出所了!”
2
算命这件事,胡文青很快就忘了,直到十七年后的某一天,他突然想起,如雷轰顶。此时,他已蛰居街巷多年,三十二岁,是个两岁男孩的父亲,孩子妈在国营菜市场当售货员,每天早出晚归,因此他连买菜都省了,只负责在家带孩子、洗衣做饭。
他每天下楼一到两次,抱着孩子出来透气,一般不超过半小时。看见邻居也都还客气,点点头,笑眯眯的;人家若是走过来跟他搭话,他就跟孩子说:“呐,叫奶奶!”或“叫爷爷!”
于是,这些爷爷奶奶也不好意思直接问他话,先跟孩子敷衍两句,问:“叫什么名字?几岁啦?”这是过门,刚要入题时,他已是要走的意思了,而且那孩子也实在太闹,东指指西望望,大呼小叫,朝人脸上吹气泡;他抱歉地笑笑,弯弯腰,这就上楼了。
他从不主动说什么,因此,引得整条街上都在说他。
“这年纪轻轻的,就这样过一辈子了?靠女人养活,这饭他怎么能吃得下?”
“嗐,他那女人长得真丑,哪儿配得上他!估计也是看透了,随便找了这一个;听说结婚之前是定了约的,她答应养他一辈子,就当他是个废人——”
“什么废人?他这几年好多了,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后;你是刚回城,没看见他几年前的样子,胡子拉碴的,像个游魂,一年到头都不下楼的。”
“那是他没在楼里,出去逃难去了!这种红卫兵,造反派头头,杀人犯!国家怎么就赦了他!”
这种没见识的话,当然有人听不下去了,便站出来纠错;纠错的人五十出头,巷子里的人都叫他阿顺,他略微知道胡文青的一点底细;也许他说的照样还是没见识的话:“李大爷,你这话不对!造反派多了去了,都杀了,国家还怎么安邦治国,还怎么搞现代化?”
“我说的是那些罪大恶极的——”
“罪大恶极的不都进去了吗?”
那李大爷一下子恼了,一字一顿地说:“那他就是漏网之鱼!”
阿顺摇了摇头,嘟哝了一句:“冤冤相报何时了!”
那李大爷一下子扑上前去,把脸堵着阿顺,问:“你家没死过人是吧?我家里……”嗓子一下子沙了,眼里汪着水;五个手指头晃了晃,意思是家里五口人;又弯下两个点了点,意思是死了三个。
阿顺问:“跟他有关系吗?”
李大爷愣了一下,没声气回答,便一个脑门撞进阿顺怀里,一边揪住他的衣领,一边抖抖索索的——还不待怎样,早被人拉开了。
阿顺跳了一下,把衣领扶扶正,一边向众人说:“喏,我是个直肠子,心里压不住话。李大爷家里的情况我不比谁清楚?老街坊了,他家小凤就是我给裹的尸,一大清早拉着板车,跑了十里路,送的火葬场,还偷偷摸摸的。惨不惨?惨!但是话分两头说,我也当过造反派,不是造反有理么?我也打过人,我也挨过打;武斗那会儿,我三十来岁,正当年……嗨,不说了。我也抄过家,顺手拿过一些宝贝儿;但是我要告诉你们,我私下里还、还不知保护过多少人呢!——信不信无所谓——这条街上的、我们厂里的……你们谁知道?是谁我不告诉你们,我也不要他承情,他也还不起这人情,我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就是看着他可怜,而且那会儿,自己的心劲儿也歇了——李大爷,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吧?这笔账你没法算,是笔糊涂账!——”回头看了看二楼的某扇窗口,叹了口气,说:“像这位——”指的是胡文青,“我跟他没什么私交,两代人;看着他从小到大的,现在变成这么一个人!毁啦!你们中有些是新住户,没看见他从前的样子,石城有名的天才少年,神采奕奕,走路生风,那是进北大清华的料,毁啦!没错,他是‘东方红’派的领袖,这一派可是大名鼎鼎,风头出尽;当年,谁不知道他胡文青大名!但据我所知,他甚至都没亲手打过人,他一文弱书生,打什么打?他手下有一批打将,哪个当头头的手下没几个兵?据听说,有一次他看见街上有个跳楼的,脑瓜子迸碎,他吓得捂住了眼睛,那时他才几岁?十九岁!他见过什么世面?而且后来就退出了,他二十岁就不玩儿了,隐退江湖了,你现在找他算账——你现在找谁算账,谁都不认这个账!”
说到这里,阿顺顿了顿,把眼睛看着李大爷;他话还没说完呢,但是这一句话,他是绝不能出声的,只能放在心里说:“你李大爷怎么就不想想,你是因为被打倒了,失了势;你要是在台上,一窝蜂似的挤着你,你会怎样?难保就比我们干净!手里欠下几个血债也说不定!”嘀咕完了,这才长长地吐了口气,觉得舒服多了。
3
楼下的吵嚷,胡文青全听见了;他坐在窗沿边的沙发上,一边教儿子玩魔方,一边愣愣的,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脸上不露一点表情;他很奇怪,这些人从哪儿知道的这些?样样都是真的。只有一句,说他有一阵子胡子拉碴,像个游魂,又说他出去逃难去了,这是没有的。他无论如何,每天清早第一件事就是刮胡须,他是刮给自己看的,告诉自己要衣饰整洁,要口齿清香——十几年前他最热闹的时候,反未必要这样。
也正因此,整个巷子对他都不满意:一个落魄的人,就应该有落魄的样子!他应该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他应该沿街行乞,疯了,或是傻了,叫那些善良的妇人们为他淌几滴同情的眼泪;可是现在他穿得比谁都干净,笑眯眯的,跟没事人一样;他还有脸出来见人,那眼神淡淡的,比谁都矜持:你跟他笑笑,他也笑笑;你给他冷脸,他就跟没看见似的,歪头逗儿子笑,想想着实可气!
他怎么就没一点愧疚心呢?他本应该跪下来向他们道歉!当然了,有些事跟他没关系,可既然他是“那一方”的,他们是“这一方”的,他就应该道歉!象征性的,不过是张一张嘴的事儿,如果连这个都为难,那就点点头;如果还为难,那就眼神表示一下:慌张、胆怯、躲闪……怎么样都行;不会太为难他!就是做个样子,好叫大家消消气;这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得相处吧,他眼神表示一下,这事儿就结了,谁还能拿他怎么样?把他千刀万剐?那是犯法的事儿,再说他也配不上!再说了,都过去这些年了,谁还会跟他认真计较?就是仪式性的,给大家一个说法,说他错了,点点头,顺顺眼,对他仁至义尽了吧?
这天晚上,胡文青一家已经躺下,只听得门外有轻轻的敲门声;他女人应了一声,出去开门,门洞里陡地闪进来一个人,直把她吓了一跳;那人转身把门带上,轻轻“嘘”了一声,却是居委会主任张阿姨。
那张阿姨压着嗓子说:“把门灯关上,我有话要说。文青呢?睡了?”
他女人说:“我去叫他!”
张阿姨一把拉住她,说:“不用了,我说两句话就走!给你们通风报信来了——噢,文青起来了?正好!你这两天最好出去躲躲,要不就干脆甭下楼,谁来砸门都不应,下面的事情我来应付。什么怎么回事儿?——”看了女人一眼,“噢,你下午不在家,闹了一场呢!那阿顺也是好心,替文青说了句公道话——你都听到了吧——犯了众怒啦!嗬嗬嗬,那还了得!商量了一个结果,这两天要找你算账呢!”
“算什么账?”他女人惊声问道。
“别咋呼,”张阿姨再次压低嗓门,说,“叫他们听到了,连我也脱不了干系呢!还能算什么账?叫他认个错呗!”
“吓死我了!”他女人轻轻地吐了口气,说:“原来是认错!这不当个事儿!”
文青站在一旁,只把他女人冷冷地看上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张阿姨察言观色,说:“你看,我今晚来对了吧?你都不如我了解文青,这老街坊邻居了,小时候我还抱过他呢,就知道他性子左,十足一个书呆子,拧着呢!叫我说呢,这认错有什么了?嘴一吧嗒的事情!至于你心里怎么想的,谁还会在乎?可人家就是金口难开啊!我就说,这要是搁过去,他准当烈士,这性子!但是话又说回来,这巷子里的有些人呀,啧,可真叫说不好!这都过去四五年了,而且冤有头债有主,你该找谁找谁去!有本事你查出他们去!你找文青干吗呀?他那两年根本就搬出了举人巷,不跟街坊们过招的;他父母被另一派拉出去批斗;这账叫怎么算?”
“前一阵好像没人提了,怎么最近又扯上了?”他女人问。
“这不是陆陆续续还在回城、平反嘛,”张阿姨说,“这一回城、一平反,总归要聚一聚、说一说啰,这一聚一说,可不就生气了?唉,我也能理解,他们撒撒气是应该的:死的死,疯的疯,我现在什么事都能理解!”
张阿姨临走前,再次跟文青嘱咐道:“这一阵别让我看见你!等风头过了,我再来通知。”
可是叫她吃惊的是,第二天上午她便看见了文青,他趿着拖鞋,正抱着小孩去巷口的杂货店买棒棒糖回来,她很是生气,待要撒手不管吧,毕竟乱子是出在她的辖区内的,因此,便远远地朝他努嘴、使眼色,文青看见了,只朝她走来。
他把小孩交给张阿姨,说:“你放心吧,不会出事的,我刚才遇上他们了。”
张阿姨跟在后面,说:“既然出来了,那你就说句软话吧。”
他站下来了,笑了笑:“我不说。我本来不想出来的。”这倒是他的真话,他既不惹事,也不躲事;如果不是小孩闹着要下楼,他有本事在那屋子待一辈子!但既然下了楼,就由它去吧;况且,现在什么事都不在他眼里,早空了,干干净净,连活着都是累赘;倘若自我了结吧,又觉没必要,实在是,连拿刀抹脖子这个动作他都懒得做,倒真不是怕死——早死了,在十几年前。
家门口的空地上,已黑压压地聚了一群人,都在等着他;文青走近了,站下来,没有人说话;一时空气寂寂的,只有几声咳嗽;这样等了两分钟,于是文青便走,走了几步,身后有人啐他,声音又响又脆;于是文青停住,回头把人群扫了扫:吐唾沫的是邵老师,中心实验小学的退休老师,七十多岁,一个半疯的孤寡老人;他没有教过文青,却因为邻里关系受托于文青的父母,文青跟他习过字,虽只有半年,可是习字本上至今还留有他的圈圈点点……一个郑重其事的老头儿,郑重得有点迂腐。
那一刻,文青突然动了恻隐之心,眼圈一热;他为掩饰自己,只能转头看别处;别处,人群五十米开外的地方,站着两个便衣,文青对这类人很是熟悉;也许是张阿姨布下的预防。人群里,有个小孩在玩水果刀,文青把眼睛盯着水果刀,心里很知道,这是一场“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他的眼泪一下子就干了。
阿顺也在人群里,急得脸红脖子粗;文青正不知如何收场,阿顺突然号啕一声:“你就说一声吧,说一声,这事儿就结了。”
于是文青便说了:“我今天站在这里,要杀要剐由你们;我能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那边是警察,你们可以叫他来抓我;我会永远住在这里,欢迎你们来报复!但是我不说那句话。”
说完了,他在空气中略站了站,等着别人冲杀上来,等了两分钟无果。于是他又上楼了。这一次,他是真的上楼了,没有人出来阻止。
4
阿顺是在当天下午来看文青的;他总归有点讪讪的,觉得对不住文青,不该逼他说话,因而一而再、再而三地道歉。
文青说:“真的没关系,我那话早该说了,一直找不着机会。”
阿顺笑道:“我问你一句话,你不要生气啊;我也是刚才突然想到:我能跟你一再道歉,你怎么就不能向他们道个歉呢?难道你就没一点儿错吗?”
文青听了,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把手肘压着膝盖,半截身子都伏在膝盖上了。
“怎么会没错?”隔了好久,他才抬起身子说:“错大发了,所以不能道歉!”
“什么意思啊?”
“我一下子也说不清楚。我要是犯了小错,我也乐于道歉,像你没犯错的也跑来道歉,这两样都没关系;但是大的不行,大的,你得慎行。”
“你的意思是,要坚持?”
“也不是坚持,内心里早已否定了;但是我不想说出来,我就让它烂在心里;烂下去,它会成为养料的;另外还有一个尊严问题,它不是面子,我现在还有什么面子可言?早放下了;但尊严——比方说你爱过一个人、爱过一些事物,后来知道爱错了,最郑重的方式是记在心里;你不能一张嘴就跟人说,对不起,我错了;这个太轻佻了,对人对己都不尊重,而且没有意义——”
“你只是放在心里?”
“放在心里才是最有力量的,一说出来就泄气了——”
“你先听我说,我前一阵看报纸,有人白纸黑字地道歉了,大家都很感动——”
“那说明大家都不严肃。那道歉的人,要么一开始他就是胡闹,自始至终,他从来没相信过什么,就是跟着瞎起哄;要么他当初相信过,但犯的是小错误;那些真正杀了人的是不会道歉的,也许他们正在哭诉自己受到的伤害呢;那些轻易道歉的,嘴一抹,下次遇上事儿,照犯不误!所以道歉没什么用。”
“唯一的作用,能让那些受伤的人舒服一点——”
“他们只图眼前舒服,恨不得把你踩在脚底下,让你受辱,恨不得杀了你;杀了你以后,他就出了气了,他就到此为止。就这么回事儿。还有你刚才说到受伤,问题是谁在受伤?谁在伤人?这事太吊诡了,就比如你我——”
阿顺叹了口气,说:“甭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这些年——”
“都还好。我想了一些事情,很多事想不通;中间几年特别难受,就是屋脊梁开始摇晃,整个房子要坍塌的感觉,特别崩溃,那真叫毋宁死!我们中有些人就这样死了,我们中学的,很聪明,一开始相信,后来怀疑了,整个人就崩溃了,中间又做过一些错事,没法回头,也没法纠正了,就自杀了;我也是其中一个,没死完全是侥幸。”
“那你下面怎么办?”
“还没想好;我能活下去的,应该会越来越好——靠老婆养活有什么不好的?继续想事情,想通了,看能不能写点东西,不是伤痕小说那一类的;想不通,就想它一辈子,直到老死。”
5
这以后的几年里,举人巷逐渐恢复了平静。文青的事没人再提起;时间消化了很多东西,大家服气了,认领了自己的命运——毋宁说是淡忘了——生活便各归槽道了。
而且他也很少下楼,就或下了楼,街坊们也难得见上,因为大家也都各忙各的去了;偶尔聚在一起,有人问起他,阿顺就说:“他在家写小说呢,写回忆录;那可了不得,我们街上要出大作家了!”
这话听着会叫人犯咳嗽的,尤其是那些有隐痛的人:“怎么?他当完了造反派,这又去当作家?”待要说上两句吧,又显得小气,毕竟都是些老皇历了;忍了半天,才很有涵养地笑道:“他倒真会赶时髦,什么流行做什么!”
文青的女人仍如常,每天早出晚归,接送儿子——他儿子已经念小学了。尤其是近两年,他女人似乎是变漂亮了,喜欢说笑,声音响亮,隔老远就打招呼:“李大爷!出去溜达呢?身子骨还硬朗?”
“将就。你家那位大作家呢?”
“嗐,瞧您说的!什么大作家!”
直到有一天,一辆送货卡车开进了举人巷,车上装的全是那个时代的奢侈品:全自动洗衣机,双门电冰箱、十七英寸松下彩电、电热水器……一路的喇叭响到文青家楼下,他女人喜气洋洋地下来招呼……大家这才知道,胡文青发财了。
原来,胡文青这些年几乎就不在举人巷,他也不是什么作家,他去了南方;他是石城第一批“先知先觉者”,他挣了第一桶金;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发的,估计未必地道……整个巷子突然火烧火燎了;当他们还在进行口头上的“改革开放”时:拍腿嗟叹、交头接耳、唾沫横飞……人家已经远走高飞;而且当作家也不时髦了。
这样一来,胡文青又翻身了,成了举人巷的一个标杆;晚上没什么事儿,阿姨大妈们最喜欢找文青女人聊天,从她那里,或能知道一点小道八卦,或能得到一点新鲜的刺激,比如她辞职这件事,就给了巷子一个震惊;还有她家里的簇簇新:木地板、墙纸、电话;尤其是夏夜,坐在她家里的空调房里,那比电风扇不知凉快多少去!
整个巷子突然醉了;没错,虽然报纸电视每天都在聒噪,虽然他们也跟着一起聒噪:解放思想、深圳速度、姓社姓资……可是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们谁都不会先动;然而这女人,却突然辞去了公职,跟“铁饭碗”拜拜了,瞧她那样!她怎么就敢?
可是人家说了:“我家文青说的,不靠我这点工资生活!带孩子最要紧,家里就他这根独苗;是啊,形势确实不明朗,哪天一变天……可是我家文青说了,大不了再栽个跟头,他上码头做苦力去;家里就他这根独苗。我家文青就这一点好,胆子大,什么都不怕。”
街坊们“噢”了一声,总算听明白了:说来说去他男人是个赌徒;上一回他赌输了,这一回他赌来了地板、空调、墙纸、电话……一个屋檐下,他这一赌就赢了他们二十年,这还不够,他要他的子子孙孙都赢下去!这就是改革开放,娘的,可气!
可是无论如何,巷子里的人总算醒了,立马闭嘴,也“哼哧哼哧”开始走路了;胡文青这个暴发户,委实比报刊的鼓噪更起作用,因为具体可视、鲜活生动;因为有嫉妒、不服气;因为原来都在一个水平线上,甚至还不如他们……至于他二十年前的那档子事儿,他们早不介意了。
这以后的日子里,巷子里那个热闹:也有辞职的,也有停薪留职的;也有一边上班、一边接私活儿的;有南下转了几年又赶回单位上班的;有“下海”差点没被淹死的,也有没“下海”却发了财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再以后,这巷子就分化了:穷的穷,比如那些下岗工人;富的富,比如各式各样的暴发户,一开始是暴发户,可是发了十年、二十年,而且越来越发,他就格外受人尊重了,也不再有人嫉妒了,因为差得太远了,不在一个层次上;因为他已属于另一个阶层,上够得着中央,下抵不着群众——他住在郊区的别墅,有门卫、狼狗;有司机、保姆;虽然是一个厂里的(他雇了他们,毋宁说,是他们主动找他雇的),平时却难得见他一面;就或见了,也未必能相认,他是左拥右簇的,他们只能远远地站住,把他瞧上一眼:那风度,那谈吐,那气魄……他已经到了跟外国元首谈项目合作的程度了——这么一句,特指的是胡文青。
当然巷子里另有一些人,可以说大部分人,还在过着从前的小日子,斤斤计较,毫厘必争;他们的绝对生活,自然比以前好许多,除了排场不够,跟富人家差不多;富人家又能吃什么?山珍海味?燕窝鱼翅?咳,现在菜场超市都有卖的!富人家住得不过是宽敞一些,可是举人巷多方便,闹市中心,寸土黄金,现在他们就等着拆迁,好换到郊区的大房子里去,那儿空气好,而且住着也宽敞。
他们自然比不上胡文青他们,可是世上又有几个胡文青?从小跟他一起玩儿大的,就知道他不是久居街巷之人;老实说,做实业都辱没他了呢,他哪天要是当个市长、省长什么的——那当然,就当国家领导人他也够料!反正他们满足得很,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总比那些街头摆地摊的强吧——这其中就有他们的街坊邻居——真可怜,二十年前谁能想到他们会落到这一步?更可怜的是,他们已经认了这一身份,不比一开始,看见熟人总躲,现在也能主动打声招呼了。
可是这些摆地摊的中,后来也有几个不知怎么就好了,开了店面,每日的流水相当于他们一个月的工资……这话他们就不爱听了,“有这事儿?不大可能吧?”当确认这一切是真的时,他们叹了口气,悻悻地骂了一声:“瞧这世道乱的,是人是鬼都发了啊!”
6
现在的胡文青很平静;现在,他六十出头,满头华发,风度翩翩——看上去很年轻,也就四十来岁。尤其是他那从容淡定的神情,出席公共场合时,比如某些慈善活动,他不是大踏步的,而是悄悄的,宁愿躲在人群里默默无闻;不得已被领上主席台时,他谦让一番,坐在最中央,偶尔一抬头,那眼神极谦逊,前排就座的女明星们也不由得心里一动,心里想:“这才叫世家子弟,多低调,也不知他爹是干什么的?听听人家的发言,三言两语,言简意赅,也不说大话,也没有腔调,就是平平淡淡,这才叫腕儿!”
不过这是早些年的事儿了,现在的胡文青深居简出,轻易不出来见人;只有从前的几个老朋友,偶尔会约出来聚一聚,这其中阿顺就算一个。阿顺近八十了,可是中气十足,说话近乎喊叫——也许是聋了;他仍住在举人巷,一方面过着小市民的生活,一方面跟着胡文青出入高档会所,打打高尔夫球。不过这仍是早些年的事儿了,现在,老哥儿俩宁愿躲在胡文青的办公室里,阿顺说:“杀几局?”
于是胡文青便摆上棋盘,说:“杀几局。”
胡文青现在闲得很,他从四五年前就慢慢收手,是到了该享受晚年生活的时候了;厂里的事情轻易不过问,只交给儿子处理。儿子不争气——儿子当然也做事,只是玩心太重,三十多岁了还不结婚,最喜欢跟二三线的女明星搞些绯闻,所以很讨小报记者的喜欢,隔一阵子就让他上娱乐版的头条,胡文青很是瞧不上!这孩子从十几岁开始,就一副公子哥儿样,很潇洒的,对什么事情都看得开。
待要说他两句吧,他妈就有话了:“他这一点跟你顶像!”
胡文青笑了笑,声气弱了许多;他这二十年来也未能免俗,中间经历了几个女人,可是他顶住了压力,坚决不离婚,而且也早戒了。现在,他跟他的糟糠之妻在一起,两人都是居士,整日吃斋念佛,家里乌糟糟的全是香火气,他儿子一回家就皱眉头。
然而他的佛事,主要还是在心里。办公室的书橱里,一排排全是佛经,他偶尔也读一读,只觉得心里空得很,泛泛的全是慈悲心。
这一排排的佛经里,也夹着一本《资本论》,不过他几乎不碰。碰什么呢?语境不同了。他少年时读不懂的地方,现在全懂了;他就是马克思批判的那一类人,那类“从头到脚,都沾着血和肮脏的东西”的人;他现在是个居士。
这《资本论》也不知谁放进书橱的,似乎是为装点,又似乎是为提醒他少年时代的一段往事……他那年只有十五岁,搞了个读书会,是个意气风发的好少年;有一天他跟老师说,他将来要做研究,因为有兴趣;后来他在巷口碰上一个算命的,那人说:“若成事,当乱世;将来有坎坷!”
胡文青的眼睛突然痴了。这是第二次,他想到那个算命的——头一次是在三十年前,那时他儿子才两岁;他蜗居街巷,是个贱民——他遇上他已近五十年了,那时他的人生才刚开始。一个白胡子老头儿,一句谶语。他现在成事了吗?乱世。谶语。东方红。造反派。窗外电闪雷鸣。“你将来必有坎坷”。《资本论》。改革开放。居士。佛经。乱世。他成事了吗?
窗外电闪雷鸣,阿顺说:“要下雨了。”起身去关窗子。
胡文青说:“要下雨了。”
两人立在窗前,看窗外倾盆大雨,天昏地暗。不说一句话。
隔了好久,阿顺才说:“算啦,别愁眉不展的。你现在要想开点,挣下这么一大摊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儿孙能用多少?还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胡文青说:“我也这么想呢,我这些年何尝是为自己活着的?累得很!我曾经——嗨!我曾经以为我养活了一大批人,我要对他们负责任,尤其是那些早期跟着我打天下的,还有现在的好几万工人!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把眼睛闭上了,第一他儿子就不认账;有一次父子俩发生争执,儿子说:“爸,您可别说养活不养活的这些话,谁养活谁还不知道呢!你不需要对他们负责任,人家也绝不会感谢你!大家都在挣自己该得的那部分,你,我,他们,所有人。事情得做,钱也得挣,可您别把自己看得跟救世主似的,没有您,他们就饿死了?去要饭?谁离了谁都能过!”
胡文青气得浑身发抖,说:“好,好,好!我不当救世主,我现在就收手。”
他儿子倒心平气和了,说:“您也不要生气,我说话急了,可你想想,是不是在理?而且你现在也收不了手啦,一旦上了这条道,你就是不走,也有人推着你往前走。事情做到这份上,您个人做不了主啦!只能由着惯性往前走,走到哪一天,该散伙时就散伙!但估计你是等不来这一天了,我则说不好。我会认真做事的。”
这一争吵,胡文青便彻底丢手了。直躺了三天,起来的时候,天地为之变色,脑子更糊涂,他跟孩子妈说:“儿子说得对。他把我的屋脊盖给掀了,我以后再也找不着地方遮风挡雨了。”
他还说:“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我退出了,要云游了!”
他又说:“信什么佛?真虚伪!你能四大皆空?你能把这一摊子全捐掉,分毫不留,重新去当一个穷人?你即便当了穷人,你满脑子还是福禄富贵!还四大皆空!还信佛!谁配?”
这么一句话,他是说给阿顺听的——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阿顺也信佛。
阿顺说:“我就跟你说了,你不要钻死胡同,这对你没什么好处。要我说,你有这工夫,还不如写本回忆录,把你这几十年好好整理一下。什么事情能禁得起你这样问?你这一问,不就全空了?信佛这件事,你力所能及,能信到哪一步算哪一步,佛也不会要求你四大皆空!人活着,不过是求个安心——”
胡文青说:“写什么回忆录?我现在没话可说了,心里空荡荡的。”
阿顺笑道:“你空什么空?你还早着呢!你心里有几千条烦恼丝;第一,这一摊子不是你想要的,你想要什么,当然自己也不知道;第二,你这些年忙来忙去,为的是有个寄托,现在连这寄托也被人揭了,你心里头难受;但是你不能怪了佛去!佛已经看见你所做的,他最喜欢你这样了,平凡人一个,心里总有苦楚,才显得他有作用。”
胡文青长长地吐了口气,把眼睛望出窗外,望了很远很远。
这一天下午,他跟阿顺一直立在窗前,看狂风暴雨,天地混沌;脑子里一片一片的,前世今生,什么都有。两个前造反派、现在的佛教徒,偶尔也会说上两句,然而所说的永远不及所想的,在那语言达不到的深处,他们困惑、苍茫。雨下得更大了。
后来天晴了,夕阳出来了。隔壁的厂区里,有工人成群结队地往外走,他们勾肩搭背,追打,嬉笑;胡文青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在他二十三楼的文青楼上,能看到不远处的中央大街,此时,街上人满为患——正是下班的高峰期:人群小如蚁虫,车队像甲壳虫,一排排的在试图往前挪、挪、挪。
胡文青看不见他们的脸,听不见他们的抱怨、吼叫,知道他们是活在今天;他的眼睛突然掠过了眼前的景象,回到了四十年前……心里想着,今天的这些人,若是活在四十年前,谁知道他们中谁会变脸、变成什么样的人?谁知道他们中谁会哭泣?谁会仰天长啸?谁会变得狰狞,以至于他们自己竟不自知。
然而现在他们都是好人,这些正走在中央大街上的人、走在他厂区里的人……他们追打、嬉笑;抱怨,吼叫。他们都是平凡人。
原刊责编 朱燕玲 本刊责编 鲁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