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雨,细雨。
踏狂沙,自在难度无量劫。
溅日月,缘尘娑婆空蹉跎。
壶中酒,明暗壅浊颠倒流。
杯中泪,离合断尽逆满根。
据传,此乃为天竺国一名流浪汉途经这片大漠时癫声所唱。
恰巧被经过的一行驼队撞见,其中识音善辨者过耳不忘,谱写抄袭。
据见着回忆,那壮汉满面粗犷络腮,自提把破烂葫芦,赤足游走在月下流沙上。边引吭高歌边仰头举瓢冲口中灌酒,一步三晃,摇摇欲倒,好不疯癫怅怅!
陌生的小镇。
上空散落下细碎的水珠,点点飘洒在为数不多的行者身上。
行者们仿佛心有灵犀,俱放慢脚步缓缓而行,无论归来与游荡。
是在感受这寂寞中的点点欢愉?
还是这寂寞夜,细碎的脚步才属于自己……
熟悉的脚步,熟悉的雨,陌生的自己……
过往的人时不时侧头望向经过身边的一道奇特景象……
一名白裙妙龄女子牵着一匹骆驼缓步而行,时不时回头与驼峰上一名脏兮兮的男子嘻笑言语。那男子竟也坐的舒坦,二人仿似漫步在天河卷帘之中好不惬意……
“姐姐,我真想这细雨下个不停,我喜欢这游离的绵绵水珠。”
“我也喜欢这绵绵细雨,只是心中未免惆怅……”
细雨依旧绵绵……
路香香牵着骆驼,与驼峰上的丁一石边走边聊,不顾路人奇怪的目光。
“姐姐你累吗?”
丁一石翻身跳下骆驼,走到路香香身旁。
“怎么下来了?”
“歇够了,姐姐你上去,我牵骆驼驮你走。”
“还是让这老伙计自在一会儿吧!”路香香笑笑道!
“姐姐你看!”
丁一石伸手指向不远处。
“好像是家客栈!”
路香香顺着丁一石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处院落的门墙外点点忽明忽暗。
“我们赶紧过去吧!饿死我了。”丁一石晃着路香香的胳膊说道!
“瞧你这点出息!”
路香香见丁一石一副饿极的表情,嫣然一笑。
二人牵着骆驼直奔那灯火方向而去。
陈旧的院门外,一块破烂的牌匾横挂在门梁处摇摇欲坠,仿佛一阵大风便能将其刮落。
“不驻客栈”
借着摇曳的灯火,四个烫金大字在这片晶莹中褪色大半。
“哐哐……”
丁一石抬手敲起门环!
“哐哐哐……”
“吱呀……”
好一会儿,一名老者从门缝中探出头向外张望。
只见这名老者满面醉意,揉着朦胧的醉眼望着门外二人道:“年轻人,下雨不在家好好待着,跑出来干什么?为何夜半敲我房门?”
“老人家,我们是过路的,见天色已晚,又赶这阴雨连绵,遂准备借贵地栖身片刻,讨扰之处还请见谅。”丁一石拱手道!
“今夜打烊,你们该去哪去哪,别耽误我老人家饮酒。”
说罢!这老者不容分说便欲关门。
一只如玉雕般的手悄无声息的横在门框,玲珑剔透……
“老人家,我们路途遥远行走多时,早已疲惫不堪,况且对周围亦十分不熟,看您之年岁与我爷爷相仿,且道您一声爷爷,还望您老能开这方便之门容我二人栖身小憩。银子只多不少。”
路香香可怜巴巴的看着门内的老者……
“臭丫头真会说话!你们想进便进,我一个老头儿还能拦得住你们?”
说罢!这老者不理门外二人,转身便入院门之内。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进!”
路香香一手拉起发愣的丁一石,一手牵着骆驼迈步朝里走去。
“把门栓好!可别又招来麻烦。”老者在院中房内喊道!
“吱呀!”
丁一石赶忙从大门里侧挂上门栓!
路香香将骆驼拴在棚下桩上,之后又把食槽挪至骆驼身前,伸手轻抚了抚它湿漉漉的颈子轻声道:“老伙计,你先在这将就一夜,明日带你去饮那碧绿的露水如何?”
这时,丁一石也来到棚下,伸手拍了拍高耸的驼峰嘻笑道:“今日有劳兄弟关照!放心,日后我定对这位小主倍加疼爱,不负卿此番劳苦之功!”
“算你有点儿良心!”
路香香红着脸白了丁一石一眼!
“走吧!进屋!”
路香香拉起丁一石的手直奔院内的房间走去。
丁一石顿感浑身一阵温暖……
湿润中透着微微暖意……
老者坐在桌旁,端起酒杯正送至嘴边,二人便进入屋内。
“坐!陪我这老头儿喝一杯!”
老者一改刚刚之态,满面笑容的拉了两把椅子摆在桌前。
丁一石正楞神儿的功夫,身旁的路香香便拉他坐在了椅子上。
借着室内的烛光,丁一石看清了这位老者的面容。
只见老者苍老的脸上皱纹累累,如那山间的百年树皮般呲裂横生。一头白发看起来虽蓬乱油污,却整齐的用根竹髻扎在头顶。
老者揉了揉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睛,忽然满面歉意的说道:“刚才实在对不住二位,我这把年纪想必也是枉活一场,竟想把二位后生赶出门外,实在罪不可恕。求二位小朋友饶了老朽一回,保证下不为例!”
说罢!眼中竟流下泪水。
丁一石与路香香俱是一惊!他们实在被这老者短时内的变化搞得一头雾水。
丁一石看了看路香香,路香香又看了看丁一石。
丁一石赶忙道:“老人家不必内疚,今夜讨扰实为我二人,本应我们向您老致歉才是,您这般模样实令我们过意不去,还望老人家不究我二人冒失之责。”
“是啊!老爷爷,您别哭了,您再哭我也哭了。”
说罢!路香香以袖掩面故作欲哭状。
“哈哈哈哈……那好!那我就乐乐!都说乐比哭好看!”
这老者忽然之间又放声大笑起来!
丁一石与路香香又是一惊!竟都不知该如何为好!
老者笑罢望向他们二人,轻轻摇了摇头道:“老了,老了,几杯下肚竟神魂颠倒无故撒起疯癫,实为后生所嘲笑。为何我这条疯癫老命要一直留在世间阴魂不散呢?”
丁一石默默的望着老者那双昏黄的眼睛,心中不由得一阵凄凉……
风烛残年时,会有一双同样苍老的手握着自己的手吗?
夜幕降临时,两道清晰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晚霞之中?
老者见丁一石看他发呆,忽的一瞪眼道:“臭小子!你看甚?是在嘲笑我老人家这般可否?”
丁一石苦笑着摇摇头:“人都有衰老时,我不会嘲笑未来,我只是再想,当我老去那时,能否有您老这般洒脱!”
“哈哈!臭小子,你这般小小年纪心思竟如此之深,我看将来未必能有我般自在!”
丁一石微微一笑道:“前辈说的在理,等我到了您这把年纪,能如您般自在便不枉活一场!”
老者突然又哭了。
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道:“活那么久有甚好处?死并不可怕,等死的滋味才可怕!如果每天都活在等死中,你说可怕不可怕!”
说罢!老者竟放声大哭起来!
看着眼前这位颠倒疯癫的老人,丁一石心中又是好一阵难过……
是啊!一生是否只是一阵啼哭等待着一声叹息?
除了爱恨情仇,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想到这,丁一石侧头看着身边的路香香,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
路香香没有躲闪他投来的目光,也没有躲闪他的手……
她的眼眶有些湿润,她是否也在等待着一双共同老去的手?
这时老者突然止住痛哭大声道:“喝了一天,生意也没做成,一口饭也没吃,亏本的买卖我可不干,不能亏了肚子。”
说罢!起身转眼便走出屋内。
丁一石刚想说话,老者已离开屋子。
丁一石笑着对路香香说道:“这老人家,想说便说想做便做,好不快活。人活如此,不枉此生啊!”
路香香也笑道:“这老人家言谈举止似癫非癫,举手投足洒脱自在,得此童心未泯,真乃人生一大快事!”
丁一石轻轻的握着路香香的手,竟忘记了饥饿……
“来了!”
不知何时那老者竟端着两大盘酱牛肉站在桌旁。
老者将盘子放在桌上,满脸兴高采烈。一杯酒下肚,也没让身旁的二人,伸手便抓起一块牛肉送至口中大嚼起来。
阵阵肉香激荡起丁一石的味蕾,几天攒在一起的饥饿如同饿狼般撕咬着他的肚皮。他也不顾身旁的老者,伸手便端起一盘牛肉放到他与路香香面前。
“姐姐,快吃,伸手吧!”
说罢!丁一石伸出手抓起块牛肉便往嘴里放!
路香香笑了笑!捏了一下丁一石的手道:“你也不问问价钱,伸手便抢,当着老人家的面成何体统!”
“对啊!你为何平白无故抢我牛肉?我又没说给你吃,你小子也太大方了点!”老者瞪眼道!
“谁说这牛肉是你的?哪头牛是你的?牛爹牛妈还没怪罪,你倒瞪起眼来。”
丁一石也不客气,边嚼着牛肉边说道!
“好你个臭小子,竟敢与我老人家顶嘴。这肉是我白花花的银子买来的,不是我的是谁的?”
“银子是你的?笑话,那乃天地精粹融合,再由匠心打造而成,你倒说说这天地是你的,还是那匠人为你所生?”
丁一石又抓了块肉放至口中。
“姐姐你倒是吃啊!”
他还催促路香香快吃……
路香香笑了笑道:“够吃!你先吃,我一会儿再吃。”
老者看了看丁一石,挠挠头自言自语道:“好像也是,都不是我的我还吃什么,哪有长辈抢后生的道理!”
说罢一推盘子挥手道:“既然都不是我的,那我就不吃了,都给你们吧!我可不与后生抢饭碗!”
“这就对了!”丁一石笑道!
身旁的路香香赶忙说道:“老人家,这孩子天性顽皮没大没小,他是在与您开玩笑,您该吃接着吃。”
老者冲着路香香瞪眼道:“难道你想看我与晚辈抢食?之后嘲笑我?我可不上你这鬼丫头的当,这肉我是吃不得了!”
说罢!把另一盘牛肉推到路香香面前道:“你也赶快吃,我才不要你们笑话我,都吃净了才好!”
路香香眼眶有些发热,他看了看老者那张苍老的面容……
累累的横纹中不见色彩……
她轻轻伸手拿起一块牛肉慢慢送至口中……只觉有些苦涩……
身边的丁一石低着头,眼中不知闪烁着什么……
这时,只见老者倒了两杯酒,推到二人面前。
“别噎着了,喝点儿顺顺食儿。”
二人见老者亲自给他们满酒,都感到过意不去。
“多谢前辈!我们自己来就可以,您这可折煞我们了。”
“是啊!老人家,我如干渴便指使这臭小子伺候,您老人家安神便可,不必劳心。”
老者笑着点点头!
“但愿丫头你说的没错,这臭小子就得你指使!”
老者说罢!笑了笑又望向丁一石:“与我抢肉来劲,怎么饮起这般温暖却如此客套?铁汉还需柔情,不负良辰不负美酒。哈哈哈哈……”
丁一石的面颊有些发烫,不过他立即端起酒杯道:“多谢前辈美酒佳肴,我定不负这良辰美酒!”
此时路香香也端起酒杯:“多谢前辈知遇之恩!我等能结识前辈此般异士实乃三生有幸,还愿前辈永遂心意!”
“哈哈哈哈……我的心意就在二位杯中,喝了我就高兴!哈哈哈哈……”
丁一石与路香香互相看了一眼,仰头一饮而尽……
老者见二人饮尽,苍老的脸上露出欣慰的色彩。
他手杵着下巴望着二人道:“我看你二人不似相濡以沫,应为红颜知己。不过呢!年轻人别太自以为是,不必无事生那无端的烦恼,两情若是长久时,必在朝朝暮暮。”
丁一石与路香香红着脸,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老者接着说道:“与其考虑那混沌的将来,不如把握眼前,拥有便是拥有,失去也别嘴硬。老朽平生最恨那嘴硬之人,明明心中所想,还满嘴的相忘江湖,依我看那人不疯便傻,再不就是个伪君子。”
二人听这老者一番话都笑了。
路香香笑道:“老人家,您可曾有过后悔?”
老者怔了怔,眼中的朦胧忽然不见,只显得异常衰老……
他慢慢扭头望向窗外……眼中似有无尽的悲伤涌出……
路香香赶忙道:“老人家对不起,是我太年轻,不该问的我顺嘴问了,您老别记挂心上。”
老者摆摆手:“没关系丫头,我已经好久没与人讲过话了,平日这客栈也时常因我贪杯而闭门,看到你二人,我便忆起以往……
丁一石也赶紧说到:“老人家不必过于难过,有些时候,如果预见失意,还不如开始便抚其安睡在摇篮中,大可避免日后无端的烦恼。”
“人活一世,烦恼一生。老朽此般年纪从还从未见过真正六根清净之人。烦恼不怕,怕只怕后悔那当初的烦恼,那才是真正的烦恼。”
说话间,衰老的眼睛望向二人:“还愿你二人不要后悔那当初的烦恼……”
说罢!眼中竟混浊一片……
路香香眼眶有些湿润,她慢慢给老者满了一杯酒道:“一定不负前辈所嘱!不做那后悔之事!”
丁一石也有些动容:“还请前辈放心,晚辈定不做那伪君子。”
“好!好……”
老者有些颤抖的举起酒杯:“多谢二位小朋友肯赏脸听我这老东西絮叨!多谢你们!”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他的眼角留下两道混浊不堪的痕迹……
杯中究为何故?饮之竟为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