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怀文揉了揉眉心,决定现在回家看看,就找到花白头发的民叔,向他请假,“民叔,我回来了,家里有点事,如果现在不忙,我就先回家看看?”
民叔搔搔花发,说,“你去吧,日本人这边我来解释。”
想了想,民叔又低声补充,“你的出差是算到明天结束的,如果场子里没什么大事情,你今天就不用过来了。”
曹怀文感激的点点头,“谢谢民叔,那我先回去了。”
曹怀文的家不在香港仔,而在香港仔东边的黄竹坑,离运输维修场还有四五公里路。黄竹坑有着港岛少见的较为平整的土地,到了六七十年代,这里就成为香港有名的轻工业区,制衣厂、塑胶厂遍地开花。但现在,这一带还是以农业为主,大部分居民除了务农,就是为香港仔旱坞工作。
曹怀文在场子里借了一辆自行车,由于心里有事,他骑得很快,也就是十几分钟,就赶到了自己家。进门的时候,刚好碰到往外走的阿远,就招呼道,“阿远,你找我?”
瘦小的阿远一愣,“文哥,你回来了?”
曹怀文嗯了一声,“什么事这么急?”
阿远左右看了一下,“文哥,进屋说。”
到了屋里,曹怀文才知道辛志虎得了“马上风”的消息,这才想起坐着美国帕尔德经过香港仔大街的时候,看见有腰间扎着白布条的人经过,可那时候他的心思全都在身边的温悠子身上,哪里还会去多想其它?曹怀文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心里自嘲,“红颜误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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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辛志虎居然会“马上风”发作致死,曹怀文有些意外。但如果说辛志虎会中风、偏瘫,他却不奇怪。
从第一次见面起,曹怀文就看出这个自称虎哥的家伙身患隐疾,面部潮红、呼吸急促、头部不时发晕疼痛……,太多的症状表明,这位和圣堂双花红棍身上有严重的高血压,而且是高血压急症。这种病不发作则已,一旦发作,中风偏瘫已经是抢救及时的最好结果,猝死也不是没有可能。
在物资极大丰富的后世,随便一个老头老太或者中年人,都知道高血压是怎么回事,如何控制,平日里有哪些生活和饮食上的禁忌。但在这个物资匮乏、医疗常识缺乏的时代,高血压、糖尿病这些还比较少见,还是所谓的“富贵病”,关注知道的人很少。
辛志虎贪杯好吃,口味极杂,曹怀文就有意识地向他介绍各种美食,其中有很多都是高血压患者的禁忌食品,比如说家传的大补鸡汤、比如说花江狗肉,比如说重油重色甜腻腻的上海本帮菜等等,每一道佳肴珍馐,其实都是一副穿肠毒药,再加上不少菜的做法里,还添加了壮阳的药物,让辛志虎在雄风大振的同时,不知不觉地给自己头上悬挂了一把刮骨钢刀。
曹怀文很快从惊讶中恢复过来,一边听着阿远打听来的各种情况,一边拿出派克笔,在纸上随意的勾勒出一张关系图,上面列着一串名字,一共有七个人,这是和圣堂最核心的力量,也是他这段时间观察下来,和圣堂内部最具有能力和控制力的骨干。
他在豪哥和辛志虎两人的名字上打了个叉,开始审视其他人:坐馆周圣龙、五虎将中的老二黄志杰、老三涂志刚、老四李志新、老五胡志存。
这些人当中,谁最适合成为下一个攻击目标?曹怀文右手拿着自来水笔,左手揉着眉心,费力的思索着。
“阿远,接下来你要多打听这些事情……”沉思了半晌之后,曹怀文终于开口吩咐。
“文哥,您说。”瘦小的阿远立刻收起手中的磨刀石和铁箭,专注地听着曹怀文布置任务,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就马上发问。这一说,就是半个多小时,直到曹母已经返家,两人才结束这个话题。
中午吃过饭,曹怀文并没有在家休息,而是返回了香港仔,他先去运输维修场还掉借来的自行车,然后徒步向和圣堂堂口走去。经过香港仔警署的时候,看见站岗的宪查,居然也在腰间挂上了白布条。
过了警署,就是香港仔大街,和圣堂的堂口和辛志虎的宅子都在这条街上,远远的就能听到和尚做法事的锣钹鼓罄声,还有帮众上香祭奠之后的袅袅香烟。此时,这条不宽的街道上已经挂满白幡,还有一些和圣堂帮众站在路口,手里拿着一束束白布条,塞到过往行人手中,逼着他们系在腰间。
看看到处是一片惨白的古朴大街,再看看那些身系白布条、敢怒不敢言的无辜路人和街坊四邻,曹怀文突然想起一句诗,“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何辜铸佞臣。”
曹怀文接过一根白布条系上,慢慢地跟在几个帮众后面走着,侧耳留心这些烂仔互相之间的谈话。
看来辛志虎的死,对这些普通帮众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互相之间还在吹嘘自己昨夜的风流韵事,倒是快要走到堂口的时候,有一个四九仔突然冒出一句,“大佬,你说龙爷这次会不会让刚哥来做这个双花红棍?”
被问的人显然是身份较高,头都不回的给了这个四九仔一脚,“别胡说,上面还有杰哥挡着呢!”
曹怀文听到这里,心里暗自揣测,辛志虎这一死,就空出了和圣堂双花红棍和密侦队副队长两个位置。这可和白纸扇需要文才、候选人稀缺不同,黑帮派里面最不缺的就是打仔。而从理论上说,从老二黄志杰一直到老幺胡志存,这四个人都是四二六红棍,在职司上并无高下之分,手下也各自有一帮小弟支撑,谁都有资格当这个双花红棍;同样的,如果日本人还把密侦队的位置交给和圣堂的话,那这四个人谁都可以当上副队长。
这么看,辛志虎尸骨未寒,和圣堂内部就会掀起一番龙争虎斗,自己应该如何从中渔利?
到了辛志虎的宅子,曹怀文遵从此时的规矩,先到管白事的记账先生那里交了赙仪,又到辛志虎的灵前上香祭奠,这才有空和几个熟识的帮众寒暄几句。
“阿文,谢谢你能来,有心了!”一个辛志虎的贴身小弟,花名叫做鱼丸东的帮众感激地说道。
“东哥,你见外了,虎哥也是我的朋友,我应该来送一送。”看见鱼丸东疲惫不堪的样子,曹怀文拉着鱼丸东的手说道,“东哥,节哀顺变,看你很累的样子,要不你先去休息,有什么事情我来替你挡一下?”
“怎么休息?这里主事的人都没有,只好我上喽。”鱼丸东的话中带着浓浓的怨气,顿了一顿,他又带着点感概说道,“虎哥这一走,什么人是什么样,全都能看出来了。就今天,已经有人食碗面反碗底,私底下做些猪狗不如没义气的事情。”
在香港黑帮派里面,食碗面反碗底,指的是有帮众背叛大佬,忘恩负义。鱼丸东这样说,肯定不是无的放矢。
只是短短地几句,曹怀文就发现这些辛志虎原来的小弟,不管是草鞋还是四九仔,这时候都有些惶恐,人人都为自己前途担忧,不知道何去何从。还有人已经想着改换门庭,寻找机会投靠其它的五虎将。
再看看在辛宅守灵的帮众,人数不少,重量级的却一个没有,而留下主持主持事务的,则是鱼丸东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草鞋。余下的五虎将和候任白纸扇金天喜,全都不见踪影,据说是侍候生病的周圣龙去了。
对于人心的世态炎凉,曹怀文倒是见怪不怪。人一死、茶就凉,这种事情遍地都是,何况是完全是利益纠集而成的黑帮派?
但他却觉得这些所谓五虎将的愚蠢,眼睛只盯在辛志虎死后空出的几个位置上,难道他们不知道坐馆周圣龙对辛志虎的感情吗?
就连阿远都能打听到,辛志虎的死,让周圣龙伤心欲绝,回到家之后就宿疾发作,一整夜高烧不退,最后还是请了日本医生过来医治,才重新睁眼,不过一整天没有下床。
周圣龙对辛志虎的感情如此之深,自然会格外关注他的身后事,五虎将此时的表现岂能让周圣龙满意?
况且以周圣龙的老谋深算和多疑性格,岂能看不透这些一窝蜂前去侍候的门徒弟子,心里到底图谋得是什么?
说不定还会觉得他们心怀叵测,居心不良,从而起到反作用。只怕周圣龙病好之后,就要开始收揽权柄,重新选拔心腹了!
曹怀文在辛志虎的灵前一直守到第二天凌晨,看见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他会主动上去搭把手。曹怀文毕竟做过跨国公司的管理层,对人手调配、工序安排、物资分配这些事务烂熟于心,有他的参与,本来混乱不堪的丧事现场,很快就井井有条。
这让焦头烂额的鱼丸东很是感激。到了半夜的时候,鱼丸东拎着一瓶酒和一袋凤爪,过来找曹怀文说话。
“阿文,你读的书多,你说说,东哥我今后该怎么办?”酒入愁肠,鱼丸东很快就有了醉意,说话的嗓门大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