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圣堂坐馆周圣龙是潮汕人,所以家里养了一个潮汕厨子,每顿都会按照他的口味给他做几个潮汕菜。
今天的晚餐,厨子给他做的是潮汕腌蟹、卤猪舌炒韭菜花,配以潮汕一品海鲜粥,让周圣龙吃得是津津有味。
吃完一只腌蟹,周圣龙擦擦手,接过一碗海鲜粥,开始慢慢地品尝。候任白纸扇金天喜突然匆匆闯进后院,不等佣人通报,就进了客厅,嘴里惶急地叫道,“龙爷,出事了!出事了,龙爷!”
金天喜这话不吉利,周圣龙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不过不等他发作,候选的狗头军师很快喊出了下一句话,有如五雷轰顶般将周圣龙打蒙在当场,“龙爷,虎哥得了马上风!”
“马上风?”周圣龙喃喃自语,这是一种民间叫法,指的是性。交过程中猝死,算是很丢人的一种死法。
周圣龙稳了稳心神,将手中差点打翻的海鲜粥放下,脸色灰败的说道,“走,跟我去看看。”
说着,也顾不上换衣服,就穿着一套居家的白色绸衫,脚上蹬着拖鞋,疾步往外走,还是三太太赶上去,在门口给他换上外出的皮鞋。周圣龙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小妾摆弄。
很快,周圣龙就见到了自己的双花红棍,辛志虎这时候已经赤条条的躺在床上,没了声息。而那个披头散发的犯事女子,身上胡乱裹着一条被单,缩在房间角落里,看来已经被辛志虎的大妇痛殴过一顿,满身满脸的血痕。
房间里弥漫的气味很难闻,既有一股房事之后的汗味、腥膻味,也有死者猝死时大小便失禁的恶臭味。周圣龙只看了一眼,就转身走了出去,然后径直出门回家,从头至尾没有和辛志虎的家人说过一句话,这做派已经是超乎想象的不近人情。
但没有人敢于腹诽,因为所有人都看到,周圣龙的脸色灰白异常,走路已经摇摇晃晃,就像一个普通的老人一样,虚弱无力,完全是靠几个贴身护卫的搀扶,才不至于当场倒下。
也许是缺德事做多了,周圣龙前后取了三个老婆,却没有一个子息。而这辛志虎跟了周圣龙二十年,相互之间就像父子一般,周圣龙虽然平素威严自重,对辛志虎也是不苟言笑,但一直把他视若子侄,在和圣堂数千帮众当中,是最受信赖倚重的一个。
如果说,豪哥的生死未卜还只是让周圣龙惋惜和圣堂失去了一员大将,是公心多于私情。而辛志虎的猝然去世,简直是让周圣龙痛彻心扉,他这时候感受到的,是失去骨肉至亲的那种刀割似的心痛,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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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温家的第一天,曹怀文过得非常愉快,这天晚上,他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在棕绷大床上睡得很香。但第二天一大早,刚刚吃好早饭的曹怀文,就被请出了温家花园,他还有些莫名其妙的,不是还要等到车子完全没问题了,自己的任务才算结束吗?
还是李国峰含沙射影的几句话,才让曹怀文悻悻地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最后他离开温家的一瞬间,就颇有些灰溜溜的感觉。
来的时候是坐着温家的车子,走的时候就没这样的待遇了,他只能靠着自己的双腿往回走。
沿着克顿道往下,就是香港大学,不过现在已经停办。偌大的校园,除了一小块还算是整齐的地方被隔离开,用作日本占领军俱乐部,其他地方,到处是残垣断壁,疯长的野草连校园内的小径也被淹没。
曹怀文站在分叉口上,想了想,决定经过香港大学的校园,直接抄近路到薄扶林道,那是回香港仔的主干道。
秋冬之际的香港,气温已经下降,常青树的绿色不再像夏天那样浓郁,而落叶树的叶子铺满大路小径,踩上去“沙沙”作响。一个人走在这破败的环境里,很容易让心绪变得低沉。偶尔会遇见过来砍伐树木作燃料的市民,几乎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看向曹怀文的眼神,都带着幽幽地绿光。
这时候的香港,唯有政府公职人员,以及像曹怀文这样的技术工人,还算是能吃上饱饭。比如被日军重点维持的太古船厂,里面的工人就会将配发的多余白米,拿到黑市上出售。其他大部分的中下层市民,甚至是商业机构的职员都是食不果腹,处于极度营养不良的状态,“人吃人”已经不是新闻。
而随着天气的转冷,除了吃之外,取暖又成了一个大问题,很多人都挣扎在饥寒交迫的苦海里。当市民对燃料的需求与日俱增,而日本占领当局根本不会提供什么公共服务的时候,挑着担子沿街叫卖柴火这种古老的职业,在香港又重新兴盛,依山而建、绿化率极高的香港大学,就成了市区居民最近最方便的一个砍柴场所。
走上薄扶林道,曹怀文甩甩头,吐出一口长气,将胸中的郁闷呼出,紧了紧背上的包袱,开始向南走去。由于树木被砍伐,沿途水土流失严重,而夏季经常光顾香港的台风暴雨,更加剧了这种趋势,柏油路面的薄扶林道上,到处是泥石流肆虐的痕迹。
一辆冒着白烟的木炭公共巴士,叮铃哐啷的从香港仔方向开来,从曹怀文身边经过,带起一地灰尘。经过日本占领当局的摧残,这已经是香港为数不多还可以提供服务的公共交通,要知道,全港此时还能跑动的公共电车大约有十五辆,公共巴士大约有二十辆,相对于香港庞大的人口数字,日本人提供的这点服务,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曹怀文没有指望自己有那么好运,能够等到一辆同方向的公共汽车,所以,让过这辆对向驶来的几乎要散架的破车之后,就要重新上路。这时候,一辆木炭小汽车冒着白烟快速驶近,还不停地冲他鸣喇叭。
墨绿色的车身,瀑布一样高耸的进气栏栅,车头上站着一个弯弓搭箭的镀铬男人,曹怀文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改装的那辆美国帕尔德833型轿车。
果然,从后车窗里探出一个戴着无沿礼帽的小脑袋,笑靥如花,说话含嗔带娇,“看什么看?还不上车?”
曹怀文精神大振,拉开后车门就坐了进去,一股幽香扑鼻而来。
温悠子没想到曹怀文会直接坐到自己身边,吓了一跳,眼睛快速地瞥了一眼前座的司机,手中连推带打,“白痴耶,还不坐到前面去?”
曹怀文装傻充愣,“为什么,这里不挺好吗?我们说话也方便。”
温悠子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飞快地扇动几下,脸色有点发红,“谁要和你说话,我要去香港仔,顺带着送你一下。”
“哦,这样啊……”曹怀文做出一副失望的样子,作势欲起,“那我还是坐到前面去吧。”
“算了,你还是就坐在这里吧,换来换去也麻烦,还打扰忠叔开车。”温悠子主动给曹怀文找了个理由,又赶紧介绍,“这是忠叔,从小就带着我,我学车也是他教的,忠叔对我最好了。”
介绍中带着恭维和讨好,显然是想让忠叔帮忙包庇自己今天的举动,也为曹怀文拉一个人缘。温悠子很聪明,虽然没人跟她说起曹怀文为什么突然离开,但她却猜出了其中的缘由。
曹怀文心里一暖,赶紧随着温悠子的示意开口叫人,“忠叔,我是阿文,今天真是给您添麻烦了,到了香港仔,我请忠叔饮茶。”
忠叔是个圆脸汉子,穿着一套深色套装制服,头上戴着大檐帽,手上戴着一双洁白的手套,标准的西式司机模样。他大有深意地瞥了一眼曹怀文,微微颔首以作回应,便回过头去专心开车。这是个话不多的人,一直到香港仔,不管温悠子在后座如何的叽叽喳喳,曹怀文如何的应对,忠叔就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从头至尾没有说过一句话,看来他深谙“沉默是金”的道理,难怪可以在温家一干几十年。
有了车子的确快很多,从薄扶林道的香港大学附近,到香港仔的松尾运输维修场,不过十公里路,路况虽然不佳,但车流稀少,所以只花了不到二十分钟,这辆墨绿色的帕尔德就抵达了目的地。
放下曹怀文之后,车子并没有久留,温悠子显然不敢出来太长时间,一和曹怀文告别,就立刻让忠叔掉头回家。只是在下车的时候,悄悄地往曹怀文手里塞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自己卧室的电话号码。
目送温悠子的车子远去,曹怀文这才拎起包袱,心情很好地哼着小曲,快步走进运输维修场,“当我遇上了你,后悔没有超能力,爱你只能靠自己,拼了命的去争取,我贼拉拉的爱你,我爱你胜过稀罕我自己……”
走进维修车间,恰好遇到已经到运输维修场总务课上班的阿桂,一见到曹怀文,就把他拉倒一边,低声说道,“文哥,阿远刚刚过来找你,让你回来之后尽快去家里一趟,好像很急的样子……”
曹怀文心里一动,家里人怕打扰自己工作,很少来运输维修场。尤其是阿远,如果不是什么紧急的事情,绝不会有什么留言之类的举动。
他又问了阿桂几句,看来现在负责搞情报的阿远很有保密意识,口风很紧,连阿桂也不甚了了,半开半闭的小眯缝眼里都是茫然,只是说阿远看起来很急的样子。
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曹怀文心里不由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