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走进香港最好的季节,空气一天比一天干爽,阳光却依旧灿烂,街上的行人还是一件单褂,不过再也不需要随时随地的往肚子里灌水。
屋内的电扇已经开到最小档,缓缓转动着,只是为了加速室内空气的流动。但客厅的气氛却沉闷异常,温家一家四口都坐在这里,唯有老大温克勤的妻子在屋外小心地招呼佣人。
半响,温木良终于开口,声音里饱含怒气,“悠子,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悠子避重就轻,“阿爸,我去看电影,那个混蛋白痴耶,很突然的就闯过来,想要动手动脚,还好有人帮忙拦着……”
温木良不上当,“罗家小子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罗先生也已经带着孙子过来赔礼道歉,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你和谁一起去看电影的?”
女孩垂下长长的眼睫毛,不吱声,低着头摆弄自己的裙子。
温木良更是气愤,“你说话呀,到底是谁?”
女孩避无可避,干脆豁出去似的,大声回答,“阿爸,就是阿文啦!”
“你、你……”,温木良气得发疯,猛力拍打沙发扶手,可对女儿还真是束手无策,只好愤怒地咆哮,“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
“阿爸,你怎么就这么看不上阿文?”既然把话说开,温悠子就恢复一向的娇蛮,立刻向父亲发动反击。
温木良简直痛心疾首,“你还小,分不清楚好人坏人,你……”
随即开始“巴拉巴拉”的长篇说教,就指望着温悠子能够良心发现、回心转意。可坠入情网的女孩,有几个会听父亲的?
任由温木良苦口婆心,温悠子总是死不悔改,最后温木良气急败坏,拿出杀手锏,“我明天就派人查他,看看这小子……”
没想到“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温木良这次使出的法宝已经不管用了,温悠子好整以暇地喝口水,长长的睫毛扇子得意地上下扇动,冲着父亲甜甜一笑,“阿文说了,阿爸你查下去,只会发现他是个抗日英雄。九港大队和美国人都会站出来给他作证!”
“不单单是这样,他跟美领馆的参赞是好朋友,前几天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们还商量怎么合伙做生意。”
“还有,这是人民党领导送给我的笔记本,你看看,这是他写的题词,喏,陈先仁,他现在是华江纵队政治部副主任,也是这次和英国人谈判的组长。”
得意洋洋地将一颗颗炸弹丢完,温悠子又挪到目瞪口呆的父亲身边,抓着父亲的手摇晃着,“阿爸,您别生气,好不好?我总是要嫁人的啦,总要让我挑一个自己合心合意的吧?”
看见自幼乖巧讨喜的女儿,居然这么毫不羞耻都说出这番话,温木良的心一下子被抽空了,只觉得自己最宝贝的女儿算是白养了,就像是已经长大的雏鹰,迫不及待地要展翅高飞,丝毫没有留念家中的草窠。想到这里,他的眼睛里,已经泛出了水光。
两个儿子机警,看看情况不对,互相对视一眼,立刻勇挑重担,向温木良主动请缨,“阿爸,您别急,我和阿俭明天就去找曹怀文,我们跟他再谈谈!”
温悠子也发现父亲的表情变化,柔软的心里顿时一疼,搂着温木良的胳膊,急急道,“阿爸,您别生气、别生气,是我不好,我、我……”
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结果,可是温悠子心里却越想越委屈,声音一点点的变得哽咽,终于忍不住“嘤嘤”地哭出声来,两柄长长的睫毛扇子上,沾满了晶莹剔透的泪珠。
温家的家庭会议,就在温木良的叹息声和温悠子的哭泣声中,仓惶落幕,什么事情也没解决。
………………
………………
温家两兄弟说到做到,立刻打了几个电话,终于在香港仔的运输维修场,找到赶回来处理事务的曹怀文,约好了第三天在乐山楼见面。
第三天上午,温家兄弟就在父亲的期盼和妹妹的哀怨中,肃穆出发,承担和曹怀文谈判的使命。
在半道上,有一辆雪佛兰轿车等在那里,看见温家的轿车过来,很自觉地跟在后面,两车汇合在一起,驶向坚尼地道。
到了乐山楼,让温家兄弟意外的是,今天虽然是周日,但这里一反往日里的冷清,门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原本闲置的临街店面,木质隔板已经取下大半,能看见里面摆着好几张八仙桌,一些穿着青色粗布褂子的后生仔,坐在那里聊天,时不时地发出一阵哄笑。
温家兄弟先下车,后面的雪佛兰慢了一步,也跟着走下来一个人,正是罗家的宝贝孙子罗博全。这是温家兄弟今天的第二个使命,帮着罗家来说合。
见到两辆豪华轿车在门口停下,楼里立刻有人出来询问,“先生,请问您二位是不是温先生?”
“呃……”,老大温克勤看一眼屋里那些明显带有杀气的后生仔,心中有些不自在,和温悠子一样柔和清秀的面孔上,泛起一丝犹豫,“嗯,我们是和你们曹先生约好的,他在吗?”
“在,请您等一下,我马上去回报文哥,让他出来接您二位。”问话人非常客气,当即返身上楼通报。
很快,曹怀文带着一群人急匆匆地下楼,老远就伸出手,招呼道,“勤哥,真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又很热情地拉着温家二公子的手,“俭哥,我是曹怀文,叫我阿文吧。第一次见面,见到您真是太高兴了。”
轮到罗博全,曹怀文只是冷淡地一点头,就转身招呼两个主客,“来,勤哥、俭哥,这外边太吵,我们先上楼说话!”
温家兄弟互相对视一眼,老大温克勤心里的不自在已经被曹怀文消去不少,而老二温克俭看见对方待人接物的娴熟自如,无声地咧嘴一笑,心里想,“这个阿文,倒是见过一些场面。”
今天乐山楼的客人很多,除了老大温克勤见过的郭梁之外,曹怀文身边还有七八个年轻人,让温家兄弟意外的是,他们居然在这里见到了一个曾经有过来往的富二代,魏俊连。
一行人上楼,到了二楼客厅谦让着先后坐下,曹怀文开口就是道歉,“不好意思,勤哥,前两天香港仔的工厂要过手转让,一直走不开。正好今天我们有位英雄伤愈归队,所有人都会过来迎接,我就想着,干脆请两位温先生过来,大家一起吃个饭,认识一下。”
说着,就开始给温家兄弟一个个的介绍,第一拨是身边人,包括师兄费水生、阿勇、阿桂、阿远、郭家兄弟等等。每个人都知道这二位很有可能是文哥未来的大舅哥、二舅哥,所以个个对温家兄弟客气异常,阿勇等几个锄奸团的领头人还主动敬礼,搞得隆重异常。
这一拨介绍完毕,第二拨就是富二代魏俊连、已经重新在英国警署上班的吕洛,另外还有一个黑瘦的三十多岁男人。这三个人,有的和温家兄弟认识,而有的则是第一次来乐山楼,曹怀文自己也不熟,就笑着一笔带过,说道,“勤哥、俭哥,这是阿俊他们,你们都认识,我就不介绍了。”
等温家兄弟和魏俊连寒暄几句,曹怀文最后拉过一个矮胖的后生仔,郑重说道,“勤哥、俭哥,这位就是我刚刚提到的受伤归队的英雄,石同波石先生,我们都叫他七仔,下面弟兄叫他七哥。”
七仔在将军澳战斗中大腿挨了一枪,伤好后走路有点微跛,但不影响活动。听见曹怀文一口一个“英雄”,有些赧然,黑黑的脸膛都涨成了紫色。这时候就从椅子上起身,瘸着腿走前两步,拔着军姿,跟两位温公子见礼。
对七仔,曹怀文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只是泛泛的介绍,而是拉着他进一步细说,“勤哥、俭哥,我们这些弟兄当中,七仔是最早参加抗日队伍的,从那天起,他是每战必争先,受伤无数……”
“臭名昭著的海匪王老海,就是他亲手抓住的,那一仗,他是先锋,第一个冲上岸,带队活捉匪首,这一仗,他亲手杀了十二个海匪……”,曹怀文这是把那些俘虏也算进去了,七仔只好低头看地面,强忍着不说话,不解释。
“消灭鬼子汉奸一百多人的西贡战斗,他还是先锋,就是他第一个冲进将军澳的炮楼,身上挨了两枪,”曹怀文比划着位置,演示当时的凶险,“当时就大失血,九港大队帮着救治……”
“伤很重,差一点就死在胜利前夜,后来英国人登陆,就和九港大队的伤员一起,转移到大埔军医院,这才活着看到了鬼子投降,但这腿误了治疗,最后还是瘸了……”
“他有六个姐姐,战争结束的时候,还活了三个,知道消息哭得稀里哗啦的,说七仔是石家的独苗,要是死了,石家就断了后!”曹怀文加上一点人文因素,渲染气氛,“说实在的,我也心疼,他是我最好的兄弟,但我不后悔,我跟他几个姐姐说……”
“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总要有人站出来牺牲!”
“七仔要是牺牲了,我给他立碑,给他写大戏(粤剧),让所有人都知道,香港岛也有民族英雄,也有当代的岳飞!”
“七仔要是残了,这辈子就是我们兄弟养着,我们给他娶老婆,让他传宗接代,续上香火!”
“总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吧?”
“难不成,汉奸就该花天酒地、英雄就该受苦受累,没这个道理,老天爷也不答应!”
“罗先生,你、说、呢?”
曹怀文的语调突然变冷,双眼闪烁着寒芒,盯着坐立不安的罗博全,一个字一个字的逼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