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到十月初的这一周,是罗博全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一段日子。
香港的大街小巷,贴满了他们家的大字报,每天更新不重样,骂名传遍全香港。罗家大宅外面,时时刻刻都有人围着,不分日夜的扔臭鸡蛋,挥拳怒吼,说是要清除汉奸和狗崽子。
这势头太猛,就连警察都不敢阻拦,也没办法阻拦。
罗家家主罗和旭电话打到保安司,英国人司长双手一摊,“罗先生,他们只是示威,并没有冲击你们的住宅,也没有其它有危险性的暴力活动,我们只能派人监视,不能动武。况且,他们抗议的是你为日本人服务的事情,这个事情很敏感,警察贸然行动会被认为包庇……”
说到这里,英国人好不容易才收住口,没有把汉奸这个词当着罗和旭的面说出来,但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你们罗家自求多福吧!
最后,这个收了罗家不少好处的英国人,还是厚道地提醒一句,“罗先生,这件事情如果不尽快平息,军政府对你的调查,就不得不受到持续的压力,你应该明白该怎么做!”
放下电话,年近古稀的罗和旭一声长叹,看一眼平日里疼爱异常的孙子,这一刻是那么的厌恶,简直是撕碎他的心都有了。
这样的情况下,作为导致罗家几近覆灭的罪魁祸首,罗博全的日子自然非常的不好过。这些天里,罗博全窝在家里不敢出门,爷爷骂、父亲打,兄弟姐妹给白眼,就连家里的下人看他的眼光都透着怪异。连着一周,他既没有吃过一顿舒心饭,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就像一只过街老鼠那般,时时刻刻提心吊胆,随时准备抱头鼠窜。
所以,今天跟着温家兄弟前来的罗博全,虽然还是衣着光鲜,油头粉面,但整个人灰头土脸的,精神萎靡的很,再没有当初的玉树临风。
此时,他听到曹怀文的质问,下意识地身子一颤,嗫嚅着回答,“曹先生说的对,曹先生说的对。”
曹怀文轻哼一声,转头吩咐,“阿勇,你带他们上来一下。”
阿勇立刻起身下楼,过了一会儿,就有一队人跟着来到二楼的客厅。
这些人涌进来,二楼的客厅顿时有点拥挤,大家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就沉默不语的看着。
等人都到齐了,曹怀文才朗声说道,“罗先生,我刚才说了那么多,你可能未必相信,说不定还认为我在吹牛……”
罗博全有点难堪,他还真是这么想的。在他看来,所有人都和他们罗家差不多,见了日本人都是点头哈腰的,自己家现在这样子,不过是被曹怀文煽动起来的风潮当成了头号靶子。
曹怀文无视他的反应,继续说道,“不过,现在我请罗先生你看一些东西!”
说着,曹怀文亲手帮七仔解开了上衣,指着他身上的伤痕,“这是七仔杀鬼子留下的……,他杀的鬼子最多,前前后后一共干掉了三个鬼子。”
就在曹怀文说话的时候,上楼的队员,包括锄奸团的几个领头人在内,都麻利地脱掉褂子,展露着身上的伤疤,骄傲的斜睨着坐在椅子上的罗博全。
“罗先生,你可以看看,这些人身上的伤疤,每一块都是打鬼子、打汉奸的时候留下的,为了打鬼子,我们成立了一个抗日队伍,从香港仔一直杀到西贡,死在我们枪口下的鬼子和汉奸,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其中,真鬼子就有十四个……”曹怀文用手指着这些队员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叙说着它们的来历,一件件一桩桩,如数家珍。
锄奸队员们脸放红光,闪烁着自豪的笑容,在客厅众人的注视下挺直身子,就像展示军功章那样,骄傲地展示那些难看的疤痕,唯恐这些疤痕不够耀眼、不够炫目。
随着曹怀文的叙说,罗博全一张脸先是成了朱红色,后来又变成灰白色,坐在椅子上,屁股一直在不安地挪动,最后干脆起身,硬着头皮陪着这些后生仔一起站。
“对不起……”,等曹怀文说完,罗博全弓下腰,讷讷地想要道歉。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曹怀文毫不客气地打断,用手指点着对方,“我最讨厌听到‘对不起’这三个字,这说明我又被什么人占便宜,或者被欺骗,甚至被辜负。”
在一旁的温家兄弟,诧异地看着曹怀文,说实话,这个回答还真的出乎他们的意料。
就在老大温克勤犹豫着是不是要帮着说两句好话,而老二温克俭心里暗笑的时候,曹怀文继续教训对方,“我听说,那天你回家之后就到处找人,要收拾我们,不仅找了警察,还找了黑帮派,对不对?”
这是在外宅发生的机密事情,没想到已经泄漏,罗博全这个时候已经吓得连否认的胆子都没了,急急地说道,“我错了,我错了,曹先生,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不管你找谁,你想干什么,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曹怀文眼中闪过一丝精芒,声音狠戾,“你要战,我便战!”
将罗博全最后一点顽抗的信心给打消,曹怀文霸气地一挥手,“阿勇、阿桂,带他下去,跟他再好好谈谈,看看这件事情怎么解决!”
听见曹怀文的吩咐,阿勇和阿桂站起身,示意罗博全跟他们走。已经被彻底打服的罗博全,还要先给曹怀文鞠个躬,这才蔫蔫的跟出去。
一个小时后,留下一张支票和一份厚厚的供述,罗博全在众多锄奸队员的逼视下,灰溜溜地走出乐山楼,也没跟温家兄弟打招呼,上了自家的雪佛兰,一溜烟的跑了。
这让领着人前来说合的温家兄弟,心里十分不满,觉得这个罗博全还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连最起码的礼仪都不讲究,亏他罗家还号称是华人第一家族。
………………
………………
罗博全被带走之后,温家兄弟就主动邀请曹怀文做一次单独沟通。很快,三个人换了一个房间,抽着雪茄,开始聊天。
双方谈的事情,当然是和温悠子有关。但和父亲妹妹所想象的不一样,两兄弟压根就没有提及两个年轻男女之间的恋情,而是劝说曹怀文不要阻拦温悠子去美国留学。
“我没有反对悠子去留学。相反,我还和她一起讨论过专业的选择,怎么?悠子跟你们说她不想去美国了?”曹怀文有些意外,他现在知道眼前这二位为什么前来拜访了。
两位温家公子更意外,不过,他们沉下心回想一下,这才发现,妹妹确实没有说过不去留学的话,看来自己两兄弟和父亲都想歪了。
老大温克勤露出一抹苦笑,“那就好、那就好!”
老二温克俭就直爽得多,“阿文,我还以为你们两个现在不愿意分开呢!”
曹怀文爽朗地笑笑,“人生的路很长,我不想悠子将来为这个事情后悔,毕竟,出国留学一直是她的愿望。不能因为我的出现,就抹杀她心中的梦想。”
“哈哈,阿文你这话说得好!”温克俭一拍手,夸赞一句,随口转了话题,“听悠子说,你现在正在筹办一个机器厂?”
“嗯,不过这个筹办时间会很长,”曹怀文爽快地承认,有点遗憾地摇摇头,“最大的问题是缺少足够的熟练工人,这需要时间来改变!”
“我想也是这个道理,香港一直以来都是以转口贸易为主,全港也不过几百家厂子,还都是轻工业,你搞重工业缺乏基础。”温克俭到美国的时间久了,说话就和哥哥这个英国留学生很不一样,直爽地多。
“是的,所以我现在已经在招学徒工,白天工作,夜里上课,希望能尽快弥补这块短板。”曹怀文清晰地说明自己现在的筹备重心和初步打算,“只要人的问题解决了,其它的制约发展的条件,都可以随着工厂的发展来改善,俭哥,你们想,连船舶制造这样典型的重工业都能在香港扎根、发展,何况是一个小小的机器厂?”
“嗯,一步步来。”对于曹怀文这种稳扎稳打又随时准备调头的操作步骤,温克俭很欣赏,“有困难也可以跟我们说,说不定我们能帮上什么忙。”
“说说你吧,听说俭哥你在美国学的是金融?”曹怀文转了话题,他对温家两兄弟都充满兴趣,毕竟这年头的留学生还很金贵。
“我可没什么好说的,”温克俭耸了耸肩膀,很随意的说道,“去年大学毕业,没法回香港,只好在美国找了一份银行的工作。当时大量的美国年轻人参军上前线,我才有这个机会。不过现在战争结束,大批的美国士兵退伍复员,以后的发展机会,恐怕很有限。”
“那就回香港吧,我看一些美国银行也在这里重新开业,肯定需要你这样既懂美国又懂香港的专业人才。”曹怀文随口给出一个建议。
温克俭似乎有些兴趣缺缺,敷衍道,“再说吧,香港还是小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