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歌落座,取出两张银票:“首先之前说好的是眸水雷家。”
晓君扫了一眼银票,答:“您问吧。”
“雷家还有谁在?”
“四人。四子雷湛、长孙雷登、九孙女雷扇泽、和曾孙雷芳德,除了雷湛,皆是在逃状态。其下还有三百门客,死了二百八十三人,十五名门客被俘,两名流落,今早听闻,有人在奋谷城见到了长孙雷登。”他压低了声音,敲了敲木桌,凑近过来,“就在这奋谷城的乐亭酒馆!”
“……就这?”
“您似乎不惊讶。”晓君直起身子,语调平淡,但好像有些愠气。
白鹿歌微微叹了一口气:“我今早也在乐亭吃早饭,刚好碰见官兵围剿。”她说着,瞥了晓君一眼,冷冷地丢下两张银票。
晓君不怒反喜,阴恻恻地笑了出声:“大小姐,您急了。”
“因为我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
“时间还没花完呢,大小姐。”晓君再次俯下身子,道,“除了雷登,还有其他三位的位置消息,晓君也是略知一二。这也算是第一个问题的回答范畴。”
“哦?”白鹿歌来了兴致,“我向来不打算掩饰我的好恶,如果你确实能给出有价值的情报,我再给你几张也没什么问题。”
尽管她今天已经见过晓君说的雷登,但其他人的消息还是很重要的,包括那个雷扇泽;师父曾提起过她,被誉为雷家下任家主,是一位八面玲珑的姑娘,年龄比雷登小不到五岁,和许多北方流派都有武学上的交流,在十年一次的武林大会中,也确实捞过一次冠军。在雷家落魄之前,雷扇泽名声便响彻北境大陆——而如今,依然是江湖豪杰榜榜上有名的角色。
白鹿歌最大的兴趣,就是和所谓的高手“交流交流”。
“雷湛被俘之后,和那十五名门客一同由红殿大将军翁祝堂押送至冰洲极狱。冰洲极狱是大通境内最苛刻的牢狱;人若不做防护,一旦被流放到那里,一刻钟内,哪怕是内息高手也得冻成冰雕——如果,”
晓君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这似乎是他的职业病,总是需要这种关键地方观察一下对方的反应,从而调整自己的谈判筹码。他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无可厚非;但白鹿歌似乎不是那种需要揣测的人,只要是她感兴趣的东西,她会果断把这种情绪暴露出来——在她的眼里,深藏不露并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
是个很爽快的人。
晓君轻轻一笑,继续说道:“如果残存的雷家余孽,胆敢劫狱,那么他们必须为极狱中的雷湛做好万全之策。以江湖各大门派的特性,能够帮助他们的只有赤阳帮。”
“而赤阳帮也一定会帮助他们,因为赤阳帮的当家是雷湛的结拜兄弟。”
“哪怕有一丝可能,让赤阳帮罔顾昔日情义,不会伸出援手;那也是他们自己的判断——在此之前,最有资格去和赤阳帮谈判的、且最有可能出现在赤阳帮面前的,就是雷扇泽。”
白鹿歌不作声,看着晓君。
“——昨天夜里,有人看见雷芳德在叔仲原出没。而雷家灭门那时,正是雷扇泽带着雷芳德出逃的。”
叔仲原是赤阳帮的势力范围。如果雷家人真的在那边出没,那就证实了对方确实有劫狱的打算。看起来过于顺理成章,以至于显得到处都是漏洞。
在白鹿歌的认知当中,朝廷围剿雷家出于对雷家多年来扫清贼寇的名声的厌恶,是对功高盖主的恐惧,幕后主使的心肠歹毒可见一斑;像这种阴谋家,必定考虑到残存下来的雷家人会为了东山再起而找到赤阳帮;从灭门到昨天夜里已经长达一个月,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们怎么可能不对赤阳帮不设防?
虽然白鹿歌没有见过雷扇泽,但仅凭他人对她的评价来说,她肯定不会是个傻姑娘,一定也会考虑到赤阳帮在雷门倒台之后第一时间成为朝廷的重点关注对象,不可能像个愣头青一样直接闯进叔仲原。
白鹿歌想到某个可能性,不由得牙关发狠。
晓君察觉到白鹿歌情绪变化,根据自己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他很聪明地闭上了嘴。
小屋外传来吆喝的声音,镖局旁边就是一家酒楼,是附近人们寻欢作乐的场所。夜幕降临,红尘滚滚,连投射在纸窗上的竹影都抹上一层淡淡的姹紫。
晓君慢慢嗅着茶香,等待着白鹿歌开口。
许久,她才说道:“接下来算是额外的问题了。”
晓君停下品茶的动作,道:“大小姐请问。”
“首先,第一个,我想知道戒尺堂的事情。”
晓君看着白鹿歌的眼睛,迟迟没有说话。
“我想知道戒尺堂后面是谁在撑腰。”
“这可是大逆不道的问题。”晓君放下茶,两手交叉在胸前,“但晓君百无禁忌。”
“告诉我名字。”
“丞相李谦,红殿翁冬。”
白鹿歌沉吟一会儿,道:“林捕头有个弟子……”
“戒尺堂巡吏刘骁,用轻功过了潘朵拿番佛门试炼,并且在他师父的秘诀下通过金流江仙阁,是个言过其实的年轻人。”
“我想说的是,吏部尚书也是姓刘?”
“他是吏部侍郎刘润的儿子,其兄刘宽在宫廷里担任国子祭酒。父子都在官场上风生水起,也是罕见。”
现在追捕雷家残党的是戒尺堂,发动围剿的则是朝廷的红殿。如此一来,雷家必定是与红殿有什么摩擦,才会导致雷家覆灭——也许雷家什么都没有做错,仅仅是因为剿匪,不许见太平罢了。
朝廷红殿,戍守边疆,睥睨四海;眸水雷家,坐镇西北,平贼荡寇。如果说红殿是官家统一天下的神兵利器,那雷家一定是百姓见义勇为的底气。
在这大通王朝,四盟八派,能够做到雷门这种程度,可谓凤毛麟角。
而今,这凤毛麟角,也跌进历史的长河中,以一种令人意外的方式消失了。
江湖上但凡有点侠义之心的,都会怀着对雷门的敬畏之心。雷门遭遇变故,令人诧异,更令人寒心。
白鹿歌靠在椅背上,呼出一口气,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苇崖山是什么流派?”
晓君略一思索,回答:“流派算不上,但是枫霞散人在那里开创门派,他年轻时曾到过西域,做过镖师,是个博学大家;除了武学,琴棋书画样样都有涉及,包括机关术和仙术,据传说也都略知一二;他的大弟子程起,是芝城的太守;九年前带队攻破私通外敌的十里壑山庄。三弟子似乎是刑部的督卫。”
“有没有一个紫流林的弟子?姓楼?”
“没有。”晓君很果断,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枫霞散人的弟子中最有名的就这两位;苇崖山远离江湖,几位弟子出师后要么从官要么从商,没听说过又出个紫流林的弟子。”
“几位?他有几个弟子?”
“六位,除了刚才提到的程起和刑部督卫,还有顺位老五的蓝河,现居拓池城,是一位有名的陶瓷大师;老四是一名女弟子,一直没什么风声,出师就消失于江湖。”
白鹿歌听他停了下来,问:“那第二和第六呢?”
“第六是一个小孩,尚未出师;枫霞散人又从不参与各门各派的切磋或者江湖比武,姓甚名谁也无从得知;至于这老二嘛,一进江湖就四处云游。这些年也没有听说她闯出名堂来。”
“你们晓君,只打听闹事的?”
“闹事才会有人想打听,没闹事谁管你啊?”
晓君大大咧咧起来。在白鹿歌眼里,他只是在掩盖自己的无知。
那自称紫流林的楼敬或许就是枫霞散人的六弟子,但是正如晓君所言,江湖上很少听说苇崖山和枫霞散人,在白鹿歌过往的小道消息中,只是听说白芦村的梨花酒很香,师叔似乎很喜欢。
而紫流林是蜀地的流派,专炼蛊毒和傀儡,同时涉猎一些诡异的医术和各种机关术。被四盟八派认定为邪门歪道,不允许出现在十年一届的武林大会中。这是个悠久的门派,只不过是几十年前才进入中原,因而也鲜有出现名震一方的紫流林高手。
也许有,但没人知道。
晓君搓了搓手,轻轻咳了一声,大概是说太久了,这傩面又挡着他喝茶,口有点渴了。见白鹿歌已然陷入深思,便开口:“大小姐还想知道什么?在下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啊,”白鹿歌的回答就像梦呓,敷衍得很。这让晓君不知道她究竟是在想东西还是在打发自己;毕竟他已经暴露出自己对白鹿歌那份江湖上人们好奇已久的奇珍异宝的渴望,只能怪自己草率,经验不足,因为对方是个小姑娘就小瞧了她——她可是江南第一丝绸山庄的白家之女,而自己则是数个月前才成为晓君的旅人。
顿一会,白鹿歌长舒一口气,望着天花板,然后偏头对晓君说:“那件玩意于我无用,但你如果觉得它太危险,我会保留着它。但你可以去告诉人们,这物什在我这。”
“那就要看阁下的这件宝贝,究竟是什么东西了。”他靠近前去,生怕漏了白鹿歌的一字一句。
屋外,竹影随风而动,跳动不安,像是打算挠开纸窗,一起进去窃听房间里面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