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娘在西河村逗留半月,因放心不下自家酒肆,就打算启程了。村子里与二娘相熟不相熟的都到大榕树下来与她送别。五娘早早就起床给二娘准备了好些吃食,心里虽然已经接受了二娘去扬州的事情,还是忍不住哭红了眼睛。四丫、拾月她们都选了自己最心爱的东西送与二娘留作念想,几人说着说着就哭成了一团,连沈娘看了都有些感动。刘义则把寺里求的平安符给二娘带上,还另外给了些钱让二娘自个路上买零嘴。
跟着大伙作别之后,马车就缓缓驶出村口,二娘还沉浸在离别的悲伤中,默然不语。马车才刚走不多久突然又停下了,沈娘唤了一声二娘,她才回过神来,二娘往窗外一看安夫子竟然站在外头。
二娘有些吃惊,因为前两天她向夫子辞行时,他只是随口应道,并没有多余的话。所以今日没有出现,二娘也不意外。只是她没想到竟会在村口遇见他。
二娘赶紧跳下了车,恭恭敬敬的行了礼。
安夫子有些不自然,咳嗽一声道:“你我师徒时间不长,但是我的徒弟中属你最勤勉好学,我心甚慰,如今你要离开我也没什么可送你的,这卷是我近年来收的诗集,希望你能不断进益。”
二娘看着手中的诗集,眼泪又止不住了,她跟着夫子读书也时常听他念诗,知道这本诗集他很是喜爱。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二娘也发现安夫子好名,话语间不饶人,也并非传言那般把读书当扬名的手段,而是心中确实有热忱,内心也恭敬几分。
二娘哽咽道:“夫子放心,弟子此去扬州习舞,也绝不会忘记夫子教导荒废学业。”
安夫子眯着眼睛,也看不出情绪,只是点了点头,挥了挥手道:“此去路远,一路小心,早点上路吧。”
马车便一路往东而行,之后又改船沿着古运河到达了扬州。为了分散自己的愁绪,二娘一路都努力记地名,看风景,沈娘见她自得其乐,觉得甚是有趣,也主动延伸了些故事,倒让二娘长了不少见识。
等到了扬州岸边,二娘才真正见识到传说的繁华是什么样子,此时晴空万里,数千艘船只密密麻麻靠在岸边,行人来往络绎不绝,沿河商铺星罗棋布。看着二娘的神情,沈娘忍不住笑道:“比想像的还要热闹吧?走我们下船,带你吃点扬州糕点。”
二娘早就被岸边的各种叫卖声吸引过去了,立马跟着沈娘下了船。一路沿着河岸走过,沈娘就买了云片糕、肉包子、春卷、烧卖等等,二娘边走边尝,很是满足。她们又走了一小段路,就到了一家酒肆前,二层小楼的四边檐角都挂着灯笼,飘扬的酒旗上写着临春酒肆。
沈娘带着二娘刚走进去,一个戴幞头巾子,穿粗褐衫的男子迎了上来。他大约二十来岁,有些胖,单眼皮被脸上的肉挤成了一条缝,看起来有些滑稽。他满脸欢喜道:“店家哎,你可终于回来了,客人们可一直都在问起你呐。”
沈娘捏着王四脸打趣道:“四儿,一段时间不见你可长膘了,是不是趁着我不在又偷吃厨房东西了。”说完她又环顾四周,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坐着,不仅疑惑道:“人怎么这么少,你是不是没有好好招呼客人?”
王四大呼冤枉,急道:“天地良心哎,我对客人可一直都很用心,只是大家都是冲着店家来,店家不在自然冷清不少。”
沈娘哼了一声,走了两个月余的路程,这一到家就觉得浑身疲惫,也懒得计较太多。便带着二娘穿过大厅来到了后院,王四也跟着进来,沈娘就有些不满了,严肃道:“前头就你一个人,你进来做什么?”
王四有些委屈道:“我怕店家收拾东西就过来帮把手。”
沈娘沉着脸问:“东儿呢,她怎么不在?”
王四苦着脸:“她被九娘她婆婆带出去买东西了。”
沈娘有些奇怪,自己这次出门找来以前相熟的姐妹九娘帮忙,怎么现在她婆婆也在这儿。她当初离开时想来想去要找谁顶替,觉得九娘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了,她为人十分体贴周到,当初嫁的米面商人去年也正好搬到附近居住。所以她亲自登门在他丈夫前放下酬金致谢后才放心出远门。这现在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心中对九娘有些不满。
她耐下性子,让王四先去前厅,自己帮二娘收拾出一件空房,归置完后才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了酒肆大堂。沈娘坐下来,揉了揉太阳穴,才抬眼追问王四。
王四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九娘婆婆几乎每天都来,指手画脚到处使唤人,日头一下去便嚷嚷着要关门回去,助兴表演也不让请,客人就越来越少了,俨然把自己当店家了。
沈娘听完只觉得气血翻涌只想破口大骂,这酒肆好不容易被自己经营得有些起色,这才走了一小段时间就变了样,心中怎能不难受。连带着九娘也一起怨上了,忍不住想这老太太莫不是也是对家,这不是存心拆自己的台?沈娘无处撒气,只得瞪着王四出气。
王四被看得大气都不敢出了,过了一会沈娘吩咐他去厨房让晚上多准备一些吃食,这才如蒙大赦。
沈娘也不休息了,换了身衣服亲自招待零散的几个客人,并表示因为久出刚归,为了致歉今日酒水全免,晚上还请弦乐阁来助兴,请他们到时再携友而来。
“谁说今日酒水白送了,店家还在这里呢,我们可没这么说!”突然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沈娘转头一看就对上了一双严厉的眼神。沈娘见东儿正提着东西站在一旁,立马明白眼前老妇人便是九娘的婆婆了。
东儿一见到沈娘便一脸欣喜,对着沈娘喊了声店家。
老妇此时终于反应过来这原店家已经回来了,她顿时有些不自在,缓和了下脸色复又道:“原来沈店家回来了,我是九娘的婆婆。”
沈娘福了福身,柔声道:“听王四说老夫人最近帮着打理酒肆很是辛苦,我就让厨娘多备些菜,准备好好答谢你和九娘呢。”
九娘婆婆看着她柔声细语,客客气气胆子也大了几分,她拉过沈娘的手道:“你这孩子也太客气了,难怪一个人能打理一家酒肆,我们家九娘就没你这个本事。”然后语重心长道:“只是这酒水免费就不可行了,你上头没个老人做事难免不妥当,还有请那些年轻女子助兴,费钱不说还跳的舞还十分轻浮,让客人看了笑话。”
沈娘愤愤的想,这就轻浮了你儿子当初来柳院的时候,怎么不说他轻浮呢,当初寻死觅活的娶九娘的时候,怎么不说轻浮了。自己儿子都管不好,还管起别人的事情。她也不能跟一个老妇人计较,晚饭把她打发走就好了,便假笑道:“老夫人说的在理,我以后一定把这些话记着,你先休息过会晚饭再喊您。”又对着东儿打了个眼色道:“东儿,还不扶着老夫人去后院歇息。家里来了个小娘子,你进去后多照看些。”
不多久九娘也回来了,沈娘面无表情问道:“你去哪里了?”
她看见沈娘顿时一喜,又有些歉然道:“我回去洗衣服洒扫屋子,真对不住,没看顾好你的店。”
沈娘看她有些邋遢,还大喘气,有些心软。她朝院子努了努嘴问道:“你婆婆怎么来了?”
九娘叹了口气,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原来九娘丈夫刚开始是满口答应,过了一段时间也不知道在哪里听了什么闲言碎语,就变得疑神疑鬼起来。他就让母亲每天看着她,谁想她婆婆一来平时使唤她还不够,还在店里当管事使唤别人上瘾。每天都变着法子把九娘留在家里,自己则天天往这里跑。客人一看酒肆啥也没有就天天杵着个老太太,那肯定不爱来了。
沈娘听完对九娘的怨气都变成了同情,她叹了口气道:“当初原以为你找了个好归宿呢。”
九娘也跟着叹气,慢慢就红了眼道:“没有自由当牛做马也就算了,他有时候脾气一上来还会动手,我婆婆就算不喜我也会帮忙劝着。所以这次我也不太敢逆着她的意。”
沈娘心里一痛,她是太懂得她们这种出身嫁人的苦了,还以为九娘嫁给商人会比她好些呢,原来男人都是薄情寡义之徒。她恨恨道:“当着我的面倒是会做戏,你怎么从来不与我说呢。”
九娘擦了擦眼泪,平静道:“嫁人哪有都如意的,咱们那些姐妹就不提了,我隔壁那个芳姐以前是良家女也过的不好。还是姐姐有能耐看的清,过的比我们都自在。”
沈娘摇了摇头苦笑:“我那是踩过坑怕了,哪里是看的清。我无数次懊悔自己曾经眼盲心瞎,如今除了好好经营酒肆已经无作他想。”又真诚道:“如果你以后真过不下去就来我这里,一口饱饭还是供得起。别从别人过得不如意找到安慰,你值得更好。”
九娘和沈娘相熟以来一直无话不谈,等她嫁人后才渐渐少了联系。九娘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悲,把自己孤立出来,仿佛这样别人以为她过得很好了。听丈夫的话,不出门不交友,把他当作一切。可他又为自己做了什么?之前承诺的一句都没做到,照常过着以前早出晚归的生活,喝了酒对自己非打即骂。为了讨好家里自己省吃俭用,做牛做马,也得不到一句夸赞。沈娘最后一句话敲醒了自己,她也明白了沈娘话语间的关心,便笑着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