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安城里的一户人家很快接到了皇宫里的来信。这次,信没有停留在驿站等人认领,它的去向很明确——怀安城,云斋。
惠王被软禁之日起,五日之后,云斋收到了皇帝批下的调职信。次日,允深和他的家书一同到了怀安。允深知晓家书在路上会花上许多天的时间,他只是习惯了在返乡之前去一封家书。维持习惯使人感到安稳。
自从做了日曦城城门守将,允深已经有六年没回过家了。日曦城等于烨国的首脑,城门便是烨国脖颈子上跳动的脉搏。他一日都不能离开。这六年里,他每日都在位置上,无论年关节庆,无论风霜雨雪。
虽然曾有特别命令下达,多数时候却可以用“日复一日”来形容。他实在适合这项工作。
可有时,当他站在城门上极目远望,他会察觉到自己的心虚。每一个姓允的人都知道,允这个姓氏代表着他们不属于这片烨国人居住着的土地。他出兵役的时候改了姓“云”,这是他们一族的秘密。
“云大人,到关城门的时辰了。”
允深收回目光,手握着腰间佩刀刀柄,领着一队守卫前去确认城门内外状况。
“云大人年纪何许?”
“看那样子,最多不过二十七八。”
“这样年轻就做了城门守将?另三个守将可都五十多岁了。西门那个眼眉上一条刀疤,听说还是朔仓人砍的呢。”
“你说这位云大人年轻,恐怕阅历上要差些了。这个年纪都没见过血肉横飞的沙场吧?”
两人偷偷议论着,察觉到允深走近,立刻分开逃走。
血肉横飞。允深冷笑一声,不作理会。
他怎么可能会怕沙场?他早经历过更残酷的。沙场上死的只有异族和不相干的同僚。
允深不会忘记——旱灾降临的那一年,年幼的他是如何随着父亲母亲从北边的沙漠冒险越过一座座城垛,最终来到烨国的。
他亲眼见到相熟的族人像牲畜一样被杀死,还有体力不支的老人、妇女选择了自尽。
存活下来的族人们先是定居在呈宁,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种族,学习烨国人的礼仪。若是有人问起,便说自己有朔仓血统。尽管败了,朔仓这一名号到底有些力量。
与他们这些被上天降罪的人相比,朔仓人的失败算得上什么?至少朔仓人还居住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
他们一族上百人,落脚在呈宁已然引人注目。后来新生儿落地,族人更众。允深父亲一支离开了呈宁,来到怀安。同时还有几支分散到烨国其他地方。
这样的来历是允深一直紧绷着的一根弦。他需要做个对烨国有用的人,以此来报答烨国的容纳之恩——或者说,这样他便可以不欠异族什么了。
因此他并不愿意离开城门守将的位子,去给某个去越国的使者做护卫。再一次跻身异乡的异族之间,是他最不愿做的事。
可是这是皇帝的命令。要对烨国有用,怎能违抗烨国皇帝的命令呢?这整个国都是他白家的,皇帝的家仆如今打理着国之政事。他只能服从。不过,在去越国上任之前,他被批准返乡一次。既然来不及到老家呈宁去拜访一遍了,允深收拾了全部东西,干脆直奔怀安。
在允深出兵役的第二年里,他的弟弟出生了。随后,允深被军长提拔,在卫军中做了官,他想着抓住这珍贵的机会,从那时起他便很少回家。六年前,他最后一次见到弟弟,小孩子已经满院子扑蝴蝶了。母亲父亲站在堂前和蔼地微笑,观赏着孩童的天真烂漫。
他的弟弟叫允庭。
一想起这个名字,允深便会想起庭前团聚的画面。烨国人讲究节日时分阖家团圆,甚至奢侈地提倡月圆时分全家一同赏月。最终能够参与到烨国的这种习俗中来,允深由衷地感到喜悦。这件事之所以可能,部分功劳是他的,这一点更让他满足。
弟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不会像他,要一辈子忍受幼年时期的漂泊带来的不安。
当当几声,门环落下,盖住沉黑木门上的一道斑驳。门内有人应门。是个女童的声音。
允深攥紧了拳头,浑身上下都进入到应战的状态。随之,他自觉到这一反应十分荒唐——不过是个孩子,兴许是来作客的呢?允深提醒自己要笑一笑,不能太严肃,不能吓到允庭的朋友。
右半边门开了一条缝,一只机灵的眼睛上下扫视着允深。门内孩子的高度才到允深的膝盖上方一掌处——一个七岁左右的女孩。比他的弟弟小两岁。她为什么在这儿?
“你是谁呀?”门内的女孩笑道。这笑让允深打了个冷颤。她俨然把云斋当成自己的家了。
“这儿是我的家。”
允深不再微笑。他暗自想着拿出点长辈的气势给这孩子瞧瞧。
“你是允深?”她问道。
允深很确定,她说的的确是“允”,不是“云”。他将信将疑地点头承认,后退一步,靠近他马上挂着的佩刀。莫非,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们将要因为异族的身份遭到残害?
允深屏住气息,极力思考着应对策略。不,他们躲不过了,到此为止了。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小女孩用力将右半边门拉开,笑道:“请进吧。”不等允深动作,她径自喜盈盈地跑进了后院。允深远远听见她喊道:“回来了!大公子回来了!”
接着,是母亲喊父亲从书房里出来的声音。允深可以想见两人喜悦的神态。他干咳几声,使劲眨了眨眼,这才牵着马走进去。
允母忙着去找厨房帮忙的平妈妈加菜,允父拉着允深在书房坐下。
捏捏允深的肩膀,仔细瞧过一番后,允父放心下来,笑道:“你祖父给我一个‘晖’字,我却只做了个伍长。哪日我们回呈宁,你祖父知道你做了守将,一定很欣喜。”
“怎么不见弟弟?”
“你弟弟同附近几个孩子上街玩闹去了,晚饭时辰才会回来。贪玩极了。”说着这话,父亲的脸上倒是挂着笑容。
“那,那个女孩子不是庭儿的玩伴了?”
允父笑容散了,瞟着门口说道:“那孩子是我们前几日带回来的。你久居日曦城,有些肮脏事,你眼睛里见得少。”说着,允父还是不放心,干脆起身将门关住了,这才继续说道:“有几个匪徒将越国女子卖到朔仓去做奴婢,我们侥幸救下来一批,有七个孩子。”
“七个?”允深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我们报了官府,原来这些孩子都是街上抢来的。她们的父母得了信,赶忙来这儿把孩子接回去了。唉,那悲痛样子,实在是可怜。”
允深实在是惊讶。从前,对于这种贩卖女人、孩子的勾当,他的确有所耳闻。他本以为那是因为天下不太平,朔仓到处侵扰,种地的没法活命才出此下策。可是如今不一样了。官府有粟米可以贷给暂时无粮的农民,百姓们应该过上安稳的生活了。
可是,仍旧有孩子不能待在父母的怀抱中长大,他们被迫远离家乡,小小年纪就吃了许多的苦。
允深想起那日,他在长亘假扮太子。或许是因为假扮过太子,他竟以为自己的拙见能比拟皇帝了。百姓们过什么生活是他能做主的事情吗?
“那这个孩子呢?”允深问。
“她不是抢来的。她的父亲把她卖给了那些匪徒。我们等了很久,没有人来接她。你母亲可怜她,我们便把她带回云斋了。”
允父话音刚落,允庭回来了,似乎拿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给那女孩看。俩人在院子里跑着笑着,毫无异常。那女孩特别机灵,叫人心疼。
“你知道你母亲也是越国人,被仇家逼迫一路向北。她给那小姑娘取名字,叫南星。”说到这里,允父偏过头去,看窗沿上搁着的花瓶。
允深很清楚。背井离乡的人总是喜爱星星。因为星星能代替人看一看故乡。
“父亲,我将去越国给使者做护卫了。或许我可以带她回去。”允深满怀希望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