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好今日之事,确保不会有流言散出之后,白应昇这才安枕于紫微殿。只是他尚且不放心成茵,派了精明的守卫守在日虚轩走道两头。
洗漱更衣完毕,他躺到榻上,思考着将谁派给张图渠做护卫。这事儿并不紧要,他只是尽量避免回忆今日之事。白应昇不该在夜深之时默默心酸。
越国并非危险之地。张图渠直到现在才问他要个护卫,便可看出张图渠当使者的这几年还算平稳。如今他在当地久了,一定对越国大臣贵族有了亲疏远近之别,也就有了暗处的敌人,他这才需要一个护卫防身。
白应昇心中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就是他吧。这个人早不该留在日曦城了。
数月前长亘一事,虽然很少人知道全貌,但还是要谨慎着有人靠一些细节做推断。
话说回来,当日云深在长亘城冒充白应昇一事,叶延都不知道。之所以不告诉他,是因为这样冒险的计划,他从来都是极力反对的。
可是成大事,不冒些风险怎么行?
白应昇忽地从榻上坐起来,喊来侍从。进来的是丘鸣。
“快给叶大人传书信,叫他不要急着赶路了!”
慌便会出错,他竟然把叶延忘了。既然惠王已经对此事闭了嘴,他的婚事已经提上日程,似乎就……不太需要叶延出现了。
“陛下,现在就算去信,也顶多在日曦城与长亘城之中某处叫叶大人回头了……”
“那是……”
“是怀安城。”丘鸣抢在他想到之前说出,又心虚地补上一句,“陛下。”
“罢了,先去一封信叫他不要急着赶路,只按正常行程回来便可。”
丘鸣退出殿中。白应昇觉得怎样躺着都别扭。他起身随手披了外罩,坐到窗台前赏星星。夜深霜浓,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可是叶延并不会在怀安接到这封急信。若是白应昇能知道他根本没走出长亘多远,或许还能睡一会儿。
叶延怎么都不放心。良持那么骄傲,怎么可能向一个她从来瞧不起的武将低头?更何况,玉楼……也算不得什么清净之地。白应昇的狠心从未如此显露——将敌方公主关进青楼,任凭你多不在乎,总挨不过世人眼光。
他骑着黄默丘提供的马犹犹豫豫地行了两个时辰,眼见着天色渐渐暗了,他终于下定决心掉头回奔。一边是白应昇一团糟的家事,他插不上话,只能当个气势汹汹的陪衬;一边是良持……他不能任由良持遭人欺负。
白应昇出的这下流招数,其间产生的矛盾,让他自己承担去吧。
如此想着,叶延又回到了玉楼。白天来时眼见到一路上杂草丛生,出城后几十里荒无人烟。两个时辰的路,叶延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完成了。他眼里只看得到玉楼所在处。
城门上守夜人敲过了钟。已是人定了。
城内一片寂静。远远瞧见玉楼的灯火,走过去,像是走进另外一个世界。
一个不讲任何规矩礼貌的世界。在玉楼,说话时有没有底气,要看你拥有多少招之即来的死士。
叶延心里慌了。他知道这不是面对广让浮道时该拿出的气势。可是他实在是见过太多黑暗残忍的事情了。不是他渴求权力,才跟随白应昇谋夺皇位。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遇到的敌人从未有过一点点怜悯。
而一直受到未勒一族排斥的广让浮道,又怎么会继续忍耐下去?
在玉楼门前下了马,叶延从许多个阻拦他的人那里挣脱出来。他现在没有心思“喝一杯”、“坐一坐”。
叶延直奔向蝶屿阁。迈过院门,他听到了一些声音。有人在哭。是一个女子在哭。
叶延什么都没想,立时拔出腰间的长刀冲了过去。他屏着呼吸,探听着周围的一切声响——这院子里除去那哭声,便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广让浮道,你驱走了其他兵士做什么?
来到良持那栋小房门前,是铃儿坐在门口哭泣。
“叶大人!幸好你回来了,快去劝劝小姐吧!”
叶延顿了顿,想来事情已然无可挽回。他竟在这样的事上犹豫再三,害了良持……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原谅自己,只有上楼去杀了广让浮道泄恨!热血叫他变得无比清醒。
楼上忽然传来酒杯落地碎裂的声音,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喊道:“那又如何!”
叶延深吸一口气,将刀藏在身后,上楼时的脚步又轻又快。
铃儿看着他这般架势,给吓得愣住了。缓过神来后,她轻声嘱托道:“叶大人!你要小心!”
悄声上了楼,叶延从楼梯处瞧见良持与广让浮道对坐在几案两旁。良持伏在案上,不知是醉倒了还是被下了药。广让浮道依旧斟酒,只是他看上去神智恍惚,头不住地摇晃,嘴里还喃喃着。
幸好。叶延暗自吐出一口气来。他猜测的那些恐怖的事情尚且没有发生。只要此时杀了广让浮道,以后良持就不必再受他的威胁了。
叶延快速地跃过最上面的几级台阶,不由得广让浮道反应,叶延已经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广让浮道已经大醉,手轻轻推着叶延的刀,含糊地说道。
“公主,你不曾提到说你已经叛归姓白的了啊?嘿嘿……”
良持挣扎着抬起眼皮,见是叶延,摆了摆手说:“叶延……你别杀他,他这个人……说话还挺有意思的……”
“良持,你快醒醒!我不杀他,不是给你留下了隐患吗?”
叶延轻轻地推了推良持,良持抓住他的衣袖,勉强坐起来,说道:“广让!你看看,这是我喜欢的人……你看如何?我父亲他会不会喜欢?”说着,她哽咽起来,抱住叶延大哭。叶延只得收回了刀,看看广让浮道,再看看良持,再看看倒了一地的酒坛子。
“公主,你别伤心!未勒炤首领是什么人物?就这烨国的刺客能入了他的眼?”广让浮道又倒了一杯酒,手颤抖着洒了自己一身。
所以……现在是在说什么?他们两个朔仓人在歧视他这个烨国人吗?
“等会儿!你说我,广让浮道,是未勒公主的隐患?胡说!”广让浮道忽然间反应过来了叶延的话,猛一拍几案,暗红带穗的案布都差点滑到地上。
叶延一手安抚着良持,一手仍握着刀——这把刀是上等佳品,杀人时从不拖泥带水。方才还是除掉广让浮道这样他熟悉的情境,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反而是广让浮道教训起他来了?
“你总知道玉楼是什么样的地方吧?你带人包下今夜的玉楼,目的不说自明。”叶延冷冷地说道。
广让浮道愣住了,随后无奈地笑笑。他滑稽地低下头拿浸透了酒的案布擦了擦嘴,笑道:“你们烨国人就是这样,冷酷,无情!玉楼又怎么样?公主,就是,公主。”说最后六个字时,他拿手指敲着几案,整个几案连同上面摆着的杯盘都颤了六颤。
“可是……”叶延想起在小庙门前良持说过的话。她说,如果有一天玉楼覆灭了,她也不能回朔仓。那时他下定决心陪伴在良持身边,哪怕前途暗淡。她那样动情的描述竟然是假的,是在试探他的心意。
良持疲惫极了,倚靠在叶延的身上,她闭着眼睡着了。叶延与广让交换眼神后,将她抱起,放到了一旁的榻上。她在睡梦中仍抽泣着,眼泪不住地从濡湿的睫毛下边滑出来。
叶延伸出手,触碰到她的脸,是冰凉的。她简直像个在外面受了委屈跑回家里来的孩子,一声声抽泣揪着叶延的心。她是受了巨大的委屈,可她实在聪明,她把烨国人的心思琢磨得太透彻了。
叶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扔掉的刀。此刻,那把天下独有一把的刀躺在广让浮道脚边。广让浮道已经醉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