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应昇轻轻唤了两句“成茵”。他的声音太轻了,身后跟着的差人丘鸣都未察觉,仍旧垂首等在原处。
屋内亦无人应声。正房敞着门,屋内陈设一览无余。那张理应摆着丰盛晚膳的红木桌子,上面空空如也。
白应昇呆立在门口,方才的激动和兴奋还在胸口跳跃。他平生最怕这种感觉——有什么出了错,可却不知道是哪里出错。他最怕突如其来四字。
“陛下,那边的婢女说成茵姑娘方才驱走了所有人,独个儿在日虚轩……”
白应昇只觉得后颈沉沉的,他手扶住身边传话的丘鸣,揉了揉眼睛。
事情没有他想的那样严重,他有的是办法。白应昇在心里念叨着这些,慢慢缓过神来。
“过去多久了?”
“回陛下,那婢女说大概是半个时辰之前。成茵姑娘说自己烦闷,叫其他人都走远些。那个婢女觉得不对,所以方才回来看看。人已经不见了。”丘鸣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近乎耳语。他小心地抬眼观察白应昇的神情,回头去叫那个哭啼着的婢女,低声道:“你!快去给陛下倒杯水喝!”
婢女深吸一口气,忍住哭,小步绕过白应昇跑进了日虚轩。白应昇终于从空荡的院落中挪开视线。他两手背后,挺直了身躯,抛下一句吩咐。
“半个时辰不算久。宫门围了查问一遍,没有的话叫吴闻倾去找。”
丘鸣领了命,立刻往附近的院落去。日虚轩过道桥是日暖阁,那边人手多,递消息快。
白应昇拿过婢女用红木托盘端上来的冰裂纹瓷杯,正要放到嘴边之时,杯中水摇晃,其中有细小的渣子上下浮动。拿近了闻闻,是新摘的绿茶。
那婢女稍稍抬起头来,脸上已无半点泪痕。她似笑非笑地看着皇帝,手中的托盘微微颤抖着。
白应昇盯着她,她脸上那一点似有若无的笑也消失了,一张鲜嫩的脸上只剩下惊惶,手中的托盘发出嗒嗒声。
丘鸣满头大汗地跑回来复命,话还没出口,正急喘着呢,瞧见了皇帝手中拿的杯子里浮动的茶叶渣。再看看那被皇帝的目光吓得快拿不住手里东西的婢女。他暗暗叹了口气。当差这些年,从没见过这样冒犯的下人。真是怎么救都救不得了。
陛下喜食新茶,尤其喜好绿茶的芬芳之气,可偏又脾胃不好,不能进寒。成茵姑娘不许陛下饮用,按理说,日虚轩内不会有绿茶。这杯中的定是这女子想法子弄来的。只是,凭她是谁,竟然拿自己跟成茵姑娘相比,可笑极了,显得可悲。
皇帝松开拿杯子的手,杯子碎在地上,茶水湿了地面。他无动于衷,转身便走。
杯子碎了,即是下了旨。丘鸣当的便是认出陛下旨意的差。
“姑娘,到刑察司的路可还熟悉吗?”
“大人,为什么她可以,我就不行?”
丘鸣走近几步,悠悠说道:“我们当差的看不明白形势怎么行?你我都是下人,可人家是主子啊!投胎时候管天神要副好眼睛吧。”
说罢,丘鸣打量了一下这女子。作为一个下人,她悉心打扮了,簪了花。他本想着驱走了一院的宫人并不容易,恐怕这里还有她的功劳。她死得不冤。
丘鸣离了院子往紫微殿赶。皇帝没有后妃,离了这儿,多数便是在紫微殿。
白应昇到紫微殿之前,已经有人来报——半个时辰前有一个婢女借口求医出了宫,其人身上拿着皇帝的令牌,所以立刻叫她出宫了。
此前丘鸣去传信时,亦有人去通知了究人府的吴闻倾。接下来就是等他的消息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吴闻倾派来的人进紫微殿回话——人已经找到了,身在闲风客栈,安然无恙。没有指令,吴闻倾没去惊动她。所以说,成茵什么都没有发觉,还在盘算着逃离计划的下一步。
夜渐深了。紫微殿中只有白应昇自己。他望着桌上那盆绿叶出了神。
成茵为什么会不告而别?
这些年来,她的确吃了许多苦,可现在是享受果实的时候,她竟然选择离开。
莫不是……她不肯嫁?她觉得他掌权不会长久,害怕被卷入祸端,所以在这时候一走了之?还是她怕帝王家不能专情?
白应昇多希望此刻有件母亲留给他的东西——一个镯子或是一对耳坠,是留给他属意的那个女子的。他可以捧在手里细细地瞧,然后当面交给成茵,告诉她自己执子之手的决心。
既是丈夫,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周全妻儿。他虽是皇帝,可成茵看他一步步走到如今,她应该知道,他只不过是个不得不参与争斗的普通男子。
猜,猜,猜。白应昇不喜欢这样无目的地猜。要不是忽然发觉自己对成茵了解的这样少,他不会如此慌乱。这其中许多事一问便知。他躲不了多久,必须去问。
步出紫微殿,白应昇已经换了一身黛色便衣,招了马来直接出宫去。
闲风客栈里各色人等云集。这里是旅客歇脚之处,所以不论什么时辰,大堂内都有人用饭吃茶。
成茵本可以去住上好的客栈,她拥有许多价值不菲的首饰,也有现成的金银傍身。若是那样,她也不会这么快被找到。可她还是选择了闲风客栈。
白应昇身边只跟了一个叫宋攸的敕风。宋攸没有穿那身白衣。他年纪比白应昇大些,原是白应昇父亲的手下,其人行事冷静果断,毫不留情。
店家是一个四十岁往上的高个儿男人。他的眼光足以分辨出白应昇是一位贵客,却不足以让他胆寒地知道,白应昇出现在此地,是冒着改朝换代的风险的。
“这位公子,是住店还是喝茶?不用说了,先给您开一间上好的客房。”他正要招呼伙计迎客,叫宋攸拦住了。一锭银子塞到他手里,他识趣地走开。
她在二楼左转尽头那一间。白应昇不慌不忙地走上楼梯。要不是宋攸在后面跟着,他确实是想转头回宫去的。成茵会说什么?白应昇暗暗叹了口气,一颗心仿佛在喉咙里颤动。
轻轻地推开门,他看到成茵坐在窗前的背影。她没发觉到有人进来了。怎么这样不小心?幸亏来的人是他,如果是旁的什么人该如何是好?
宋攸守在门外,白应昇从屋内将门关上。在转身时,已是四目相对。
“你,你还是找到我了。”成茵不无关切地说。
还是那样温柔的语气,白应昇松了一口气。他不知该怎样与成茵争吵,他不是个吵架的好手,总是表现得气急败坏。越是在意,就越是藏不住心思。
走进了瞧,成茵脸色有些憔悴,没有妆扮,淡淡的眉,淡淡的唇色,如湖水般清淡的眼睛。白应昇忍不住双手搭了她的双肩,上下仔细地瞧。的确安然无恙。他本想吐出一口气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哽咽了。
“怎么这样激动?喝杯水,坐下歇歇吧。”成茵微笑着望着他。
白应昇按着她不让她站起来,对视了半晌,仍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成茵红了眼眶,倚在他身上痛哭。
“我若是知道你这样在乎,我怎么舍得走?”
“成茵,我觉得自己又无能又庆幸。我找到你了。若不是皇帝,如何要在日曦城找一个人?”
“我,我知道你很快就会找到我。”
白应昇屈膝蹲下,将成茵搂在怀里。她的泪水沾到他的鬓发上,风吹过,是一种意料之外的冷。
“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来见你,还是让你走了。可我想要问问你,你究竟为什么走?”
“我……我听闻族中许多异议,认为我不配做你的妻。我不想让你为难……”
话说到末尾,成茵的声音低的几乎消失了。可偏偏白应昇耳力尚佳,他听了,顿时怒火中烧。不过一刹那的疑惑叫他压抑住了怒火。
竟然……竟是……白应昇实在不敢相信。他扶着成茵回到靠窗的姿势,自己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
竟是怕他为难?
“成茵,我是皇帝!”白应昇压低了声音,免得叫他人听见,“虽然此刻说这件事,我好像有些偷偷摸摸,但是,成茵,我是皇帝啊!”
成茵委屈地憋着嘴,脸上的泪珠一颗连着一颗滚落。见白应昇越说越激动,她只好附和着点了点头。其实……他是什么意思,她完全不懂。他……是皇帝啊,是啊,然后呢?正因为他是皇帝,所以才有人说她一个婢女配不上他啊!
“族中长辈们的意思,我都知道了。”成茵抽泣着说道。
白应昇气愤地喘着粗气。他的心好似住在了喉咙里,已经习惯了。他站定,看着成茵,等她把话说完。
“他们说的我虽不赞同,可我跟你一样没办法,我不想看你,因为我这件事,这样为难……”说着说着,成茵愈加觉得委屈,也不顾好不好看了,大声哭起来。
白应昇从袖子翻到衣襟,这身破衣裳连个手帕子都没有。他只好弓着身子,用袖子去擦成茵脸上的泪。边擦,边哄她道:“别哭,惠王已经被我软禁了,我们回宫便选吉日。”
“你软禁惠王,叫别人怎么说?说你不敬长辈,不孝父亲?白应昇,你从来也没这么草率啊!”
好吧,她的委屈变成气愤了。白应昇方才那燃烧的怒火倒被她浇了个一干二净。
“惠王他嚣张多时了,这点小教训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没关系的。”
“白应昇,你可与叶延说过了?”成茵拉住他的手,迫着他对视。
“那倒没有。叶延他不在日曦城……”
成茵深吸进一口气,正打算吐出口几句“恨铁不成钢”的话。白应昇叫她那几声连名带姓叫得怕了,连忙摆出一副严肃的态度来,把她要说的话打断。照经验看,只要成功打断了她的话,她就再也想不起来了。
“你怎么这样不信我?朝中多少大臣,我谋事时多少术士,不都听我的命令吗?不过是他白章濂看不得我痛快,出言叫嚣,我连这么点小事都解决不了?在你看来,我是不是个无能之辈?”
一番言辞下来,成茵果然既不哭也不气恼了。她起身去握白应昇的手,眼里全是关切。白应昇趁机拉着她往外走。
“这儿怎么跟日虚轩比?我们的婚事还有好多事要敲定,不能耽搁了。”
“可是,我的东西还没收起来……”
白应昇急忙推开门,给宋攸使了个眼色。后者走在前头,警惕着四方的声音。
“什么呀都是,不要了,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