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千步出紫微殿之时,之前喊他“昀大人”的那个侍从又出现了。见昀千一脸忧愁,他反而喜笑颜开地迎上前来。
“昀大人,我听说陛下要娶一位皇后,不知是哪一位名门淑女这样好运气呢?”
昀千挠挠头,说道:“吴家的吧。”
“昀大人,别说笑了,吴家哪里有正待嫁的小姐呢?”
昀千没有笑,他正愁着怎么去绑惠王呢。偏偏旁边跟着的侍从实在不会看眼色,笑起了自己的话,好一会儿才止住。
“昀大人,说实话,要是宫中有这样的喜事,我们这些做事的人也能跟着沾沾喜气。”
“我看你并不差喜气啊。”
“昀大人,你又说笑了!”昀千故意加快步伐,结果他也跟着加紧脚步跟了上来,接着说道:“若是办皇帝陛下的婚事,自然是要大操大办!我们要准备也得加紧了。”
昀千忽然停下脚步来,转身问他道:“既有此事了,你去准备就是了,为什么还要打探消息?莫非你觉得此事不能成?”
“这……我……”侍从犹犹豫豫,不敢说。昀千驻足,拿严厉的目光扫着他。
“我们虽为陪侍,也看得出陛下此事行的艰难……”他说着,凑上前来,小声嘀咕,“陛下即位来惠王多般为难,主子不愿去激怒的人,我们自然也要顺从些了。”
原来陛下的意思在此。昀千心里想着,丢下那侍从在原地急得跺脚,还以为自己惹了什么麻烦。
这一路昀千快马加鞭,生怕动作缓慢,耽误了时机。他即刻发出密信,召集日曦城明面上的敕风到惠王府汇合。这一套做法昀千熟悉得很,只要不必顾忌惠王的身份,他办起事来游刃有余。
这次原是惠王自找不快,送给陛下一个震慑群臣的机会。他当然要办好这个差事,不能负了时机。
趁着这个时候让惠王吃点苦,白家族人只会当是陛下所爱深重,不会有人疑心其他。至于教训惠王,要他识清形势一类的目的,便掩盖在这之下了。
陛下的朝廷,不容任何人置喙。
昀千换了敕风的白衣,佩了长剑,持了令牌,站到惠王府大门前。经究人府的吴闻倾查证,惠王此刻正在府中,并无客人来访。
一眼望去,十四个护卫一概穿着深色便衣,持刀守在门廊下。瞧他们四处扫视的机警样子,必定不是普通家丁,而是受过训练的士兵。
惠王自宫变失败后竟然还敢私自蓄兵,难道是愁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为首的护卫向昀千行礼道:“大人,王爷此时不在府内,若有书信便直接交给我吧。这也是王爷的意思。”
昀千从怀中拿出令牌来,举给那护卫看,说道:“皇帝家事,与你无关。”
“大人,我等是王爷的家丁,怎么能说与我们无关呢?”
为首的一个脸上挂着为难的苦笑,他身后的十几个却都暗暗地拔了刀,背在身后,准备动手。
昀千抽出长剑,剑指为首的护卫,另一只手高举着令牌,叫对面的看清楚些。那令牌上雕刻着日月同辉的图案,青铜质地,很有些分量——这令牌代表的只能是皇帝。
白家家事有关惠王白章濂,烨国家事却只是陛下一个人的事。谁人评论,便是冒犯。
“皇帝家事,却不关你惠王府的事。”
话落,昀千径直冲上前去,十几个护卫顿时散了阵型。不消一盏茶的工夫,昀千已经踏进了惠王府。惠王带兵终究不如陛下。他手下的兵,不会为他拼命。
大门打开后,昀千心中一惊。
惠王竟然就站在海棠树围绕的院子里,背着手,等待着昀千传达皇帝的决定。
换了旁人,或许已经从后门溜走。不,白章濂不会。他能够料想到后门早已被敕风围住。纵使正门进入的敕风是个身手绝尘的,白应昇也不会留给他任何逃跑的机会。
那么他一定也料想得到,今日之事,不会伤及性命。当初宫变,他都没被处死。今日,作为先皇帝的儿子,白应昇不敢杀他。
“我就在这里。皇帝要如何?”
白章濂挑了挑眉,言外之意是:皇帝能奈我何?
综合几十年来因他一宗而受的憋闷,白章濂怎么可能让他的侄子当个痛快皇帝?
从识字时起,白章濂学到最多的不是礼仪道德,而是如何小心翼翼,不被人揪住破绽。兄弟轮番得势时,他只得装作身残体弱,回避所有目光。
他厌倦了这样懦弱的求生方式,他已经厌倦了苟且偷生。
昀千收起剑,作揖道:“惠王,陛下的意思是大婚之前,王爷在府中静养。巧了,王爷不喜欢人多,那么大婚当日也不必到场了。”
白章濂的脸因愤怒而涨红。若是从前刻苦习武,他现在定要挥刀斩了眼前这个嚣张的信使。可是……他抬手不能挽弓,远行无法骑马。他只懂得如何忍辱,如何偷生。
这已是他的本能。因此,他只说道:“多谢陛下关心。”然后转身吩咐身边侍从,为这位监视他的“信使”收拾出一间靠近他卧房的房间休息。
惠王府中处处都栽着海棠树。这种西府海棠高及五尺,比人高,比房檐矮。树枝稀朗,不能藏人,禁不住脚踏,最是安全。昀千跟在惠王后头,往王府深处走去。
昀千其实有些不解。据他了解,惠王数年前逼宫谋反,但早先事情败露,反而被抓了现行。先皇帝没有处死他,反而看在他是唯一在世的手足的情分上,赐他王位,居于日曦城。
能做出逼宫这样的事,必定是有亲兵在手,果断执着之人。今日的惠王却如此的逆来顺受。又是同一个人,在白家长辈都默许陛下婚事之时,出头反对。
忽然间,一个幼童撞到了昀千身上。当时昀千正经过深宅中的一方小花园。那孩子在回廊上奔跑,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老妈妈。
那孩子揉揉脑袋,抬头望着昀千,稚嫩的声音叫他道:“诶,是大哥哥。”
“澄咏,这是敕风大人。”惠王介绍。话听来有些咬牙切齿。
“吃……”这孩子想重复一遍,却已经忘记了。她拍拍昀千的衣摆,灿烂地笑着说,“大哥哥,你这白衣服真好看。”说罢,叫那老妈妈给抱了起来。她在保姆的怀里仍旧笑着看着昀千。直到她拐过角门之前,她的眼神一直集中在昀千身上。
“这是……”
“我的女儿白澄咏,今年才五岁。”
昀千此前从未听说过惠王还有个女儿。不过陛下宗族内的事儿从来是叶延的事儿,这是他头一遭跟这些贵戚打交道。
方才那孩子是否看到了他身体另一侧悬着的长剑?这一身白衣许是好看,可它本意是为了震慑。那孩子如何能知道这些呢?
昀千想着那孩子天真的笑容,跟着她的父亲,往王府更深处走去。惠王的卧房在王府中央,僻静,安全。
白应昇接到了惠王已被软禁的消息,松了一口气。如今已经没了阻碍。他该去告诉成茵,如今已经没人会阻止她成为白应昇的妻子。
多日前,白应昇命人整修出一座日虚轩。“日”是他白家宗室符号,“虚”宿是北方玄武七宿之一,值日主婚姻吉庆。这个时辰下,成茵应该在那里等他过去用晚饭。
白应昇喜不自胜,慌忙地拿起桌上最后一本奏章来看。是主管与越国通商事宜的张图渠上的奏章,他想要个有些身手的侍卫随身。这要求很正常。他在纸张末尾处描上一个“许”字。
兄弟三个里,白应昇是唯一一个进过父亲的紫微殿的。只有他瞧过父亲在奏章上做的标记——圆圈或是从一角到对角的直线。父亲这个人很难表现出赞同,他不一样。父亲给他留下了那么多忠臣,他懂得不该让他们寒心。
白应昇将所有事情想了一遍后,确定再无紧要之事,于是备马往日虚轩。
坐在马上,白应昇并不着急。他徐徐地驱着马,在皇宫里漫步。
前方远远一堵院墙之上,一轮红日正要落下,辉煌的光芒洒在屋顶上,映入白应昇的眼中。
他拥有这一切。尽管未必十世百世地延续下去,他现今完全地不容置疑地拥有这一切。只要以后依旧小心缜密,他便能保住这一切。
前朝,他有父亲留下的忠臣和叶延统领的敕风;身后,他有成茵。若说这世上有什么办法能确定一个人的心意,这办法一定是时间。
白应昇走在落日余晖中,身上绣金的华服闪着光。他下了马,定了定神,推开了日虚轩的院门。
院中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