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应昇眼前是孙氏女纫颜的画像。那落着的“纫颜”二字,只唤起他模糊的记忆。
“陛下,那边送来的画像,说是要陛下看过了给落个印,那边就给收进府库了。”丘鸣战战兢兢地说道。
现下宫中谁人不知,这孙氏女是万万不能在陛下面前提起的啊!偏偏宗室喊了他来送这画像,真是倒霉!上次那小郎官的事儿,丘鸣侥幸逃了,这一次可别叫陛下想起来才好!
白应昇看着这画像,心里琢磨着这人他以前见没见过。既然是孙家的人,这女子兴许出席过宫廷里的宴会。也许吧,但他没印象。
他不知道孙纫颜自小被养在深闺中,从未见过外人,更别提宴会了。只是无需解释的是她必定收到孙倍的影响。现今他记不得这女子的一切,唯独能够将她与她那狡猾的父亲联系在一起。
见皇帝许久不说话,丘鸣鼓足了勇气,打算再重复一遍宗室的命令,结果却是皇帝抢先开了口。
“这画像用的是渤海送来的青黛?不是说全给了我,没留给宗室吗?”
丘鸣咽了口唾沫,差点呛到。他不敢咳,只说道:“陛下,大概是另送了一份给那边。”
“我这大哥,办事向来这样,总想着两边都要隐瞒讨好。”说罢,他挥手让卷了画像。
“那这印章……”丘鸣小声提醒道。
“就说我找不见了罢!上次成茵的画像送来时拿出来过,后来忘记放在哪里了。”
“这……”
“罢了,拿过来吧。”白应昇回转身去,从砚台旁拿了印章,还是盖在了画像一角。
他知道孙氏进宫来没有像成茵示威,虽不盼着他俩的和好与孙氏有关,也将今日之事作为一种酬谢吧。
一旁的丘鸣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虽然不必挨宗室那顿骂,可说漏了嘴,惹得皇帝对毓王不快,这又是另一桩麻烦。在宫里当差什么时候这么难了?
交了画像,才走过日暖阁,丘鸣又遇上成茵身边的颂儿。那副表情,简直把“我来打探消息”写得明明白白。丘鸣只好笑着迎过去。
“丘大人,这才从紫微殿出来,上哪儿办事去啊?”
这颂儿在成茵姑娘身边久了,竟然也机灵了不少,就连搭话的技巧也提高了嘛。
“还是去繁花局!听说陛下婚礼要用的东西到了,我去查查数目。”
“可我听说路上遭遇劫匪,劫走了不少呢。”颂儿立刻跟道。这件事丘鸣也有耳闻。颂儿继续说:“日虚轩的嫁妆由吴家出一份,陛下出一份,可到底比不上另一人的。大人,眼下这不是雪上加霜了吗?”
丘鸣见她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于是把她拉近了些,低声道:“这可不能乱说!到底仪制是定好的,由不得其他。你尽管放心吧,陛下不会让成茵姑娘差人半分的。”
颂儿撅着嘴,还在犹豫。
“怎么?你倒有别的看法?”
“上次在紫微殿,陛下和我家姑娘吵得凶,大人你也知道。这怎么不了了之了?让我们怎么放得下心?”
丘鸣不知道她这话是主子的意思,还是她真有这担忧,所以不好回话,只能点了点头。
“丘大人,”颂儿说,“让陛下晚上到日虚轩用饭吧。”
丘鸣惶恐道:“这……陛下的事我哪里说得上话?”
转眼到了酉时,天刚蒙上一层黑,白应昇便在丘鸣的陪同下到了日虚轩。上次只提了一句吴家,便把这话头截断了,到这时才想起来。好在有丘鸣提醒,不然真要在成茵这儿记上一笔了。
毓王那边知道他选了成茵,忽然间派人来递消息,说生下成茵的那个乐人几年前到底没能挨住渤海风寒。他把这消息压下去了,吩咐谁也不准往日虚轩递话。
前日里孙氏带来的那个婢女刚费了劲,这会儿毓王又来奉承,还是拿这么个消息来。不过,无论什么消息,他总想着能压下来,不让成茵再接触到她那个母亲,或是什么妹妹。
成茵坐在那床榻上拿手按着书认字,晚饭前还有一盏茶的工夫,白应昇正可以闭上眼休息一下。越国霄家的事、孙倍以及他们之前约定的事、安王回京又联合孙倍的事,这一件件真叫他头疼。
近日里他常常恍神,尤其是当他看着繁花局布置起来的宫廷。那红帘幔不是新做的,而是他父亲成婚时一富商奉上的,收在箱子里这许多年,颜色沉积得更深了,也让屋子里更暗了。
白应昇常常想象父母亲是如何与这红帘幔关联起来的。他们俩真有传闻中那么相亲相爱吗?明明只是不久前的事,怎么已经蒙上了一层尘?
“这茶都凉透了,你还往嘴边送。”
成茵夺下他手中的茶杯,随意泼洒到院子里。眼看着天幕上星星漫上来了,今日的饭食怎么会送得这么慢?
成茵转过身来,在白应昇身边坐下,笑道:“从进屋来就不说话。我明天要去吴家拜见长辈,你不再怕我一出宫便不回来了?”
白应昇知道她这是在逗他开心。既然这事儿已经成了玩笑话,成茵就是决心不再逃走了。
倘若她知道自己的母亲撒手人世了呢?
白应昇猜测不到成茵的反应。关于母亲,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算正确。可是,成茵一直惦念着母亲没有带着她一起去渤海的事,恐怕就意味着母亲对她来说很重要吧。
当然。他气馁地垂下头。母亲自然是绝顶重要的。只是他一直在母亲周围游离,没有机会靠近罢了。
“成茵,你见过我弟弟应旻吗?”
“几年之前见过。”成茵试探地说道。先皇后还在世时,安王在宫中可是艳羡众人的人物,可让他们受了不少气呢。
“你觉得他怎么样?”白应昇问道,给自己又到了一杯茶。茶是半温的。
成茵感到莫名其妙。这算什么问题?是想试探她吗?拿谁来试探也算了,安王是什么意思?
她只好如实答道:“虽然是你弟弟,但那嚣张的架势倒比你高上好几层。”
白应昇笑道:“当然了,母亲喜爱他,甚至比大哥还喜欢。大哥心思不如他细腻,话也没有他会说。”
成茵明白了他真正想说的是那个从不顾及他的母亲。还记得有年春节,他们院子里结了冰,白应昇摔倒了不能动。喊了一圈没人后,成茵干脆跑到皇后那儿去,却发现所有宫人都聚在那儿看花灯——其他两位皇子都在,唯独没有派人来叫白应昇。
成茵慌忙地找人问,最后只跟皇后身边的婢女说上了话。她说皇后现在心情好,不能拿这事儿来扫她的兴,只给了个牌子叫了值宫的郎中去瞧。
忙到了天蒙亮,白应昇终于睡着了。看他那一额头的细汗,成茵这才倒出空来想自己的母亲。
那时她就觉得,在这么一个地方,这个人是和她相像的。这话说出去谁也不会信的,可她只不过没有父亲,其他的他们都一样。她也没有把这话告诉任何人。那一晚她在繁华的宫廷里来回奔走,跌了碰了也不觉得疼,只希望他没有伤到筋骨。
相像还不要紧,只是一天天这么过去,他在那儿是个依靠的日子已经比她幼时在乐人堆里的长了。
各色的帘幕,一重一重,只需要将手抬起拂它去。她不再是那个在繁花局里乱碰乱撞的小孩子了。她这次记得路了。
还没吃饭,白应昇说自己困乏极了,非要在这屋里躺下。成茵看他立时便睡着了,叫人把饭食都蒸在炉子上,先别端来。
五月的凉夜里,他的额上仍覆上了一层汗珠。成茵将手帕子沾了茉莉花水,给他擦拭。
一个时辰后,白应昇翻了身,把成茵惊醒了。成茵蹲坐在床榻前,就如同那年春节一样守着。见他醒了,笑着也看着他。
“成茵,你说,假如我有一双应旻那样的眼睛,她会不会也同样爱我?”
看他哭了,成茵也跟着哭,冰冷的手指忙乱地去擦他滚烫的面颊上的泪水,结果是两相狼狈。
“我从不记得他的眼睛,我只记得你的。”成茵说着话,想从他眼睛里确认到一点回应,可是什么都没有,他听不见她说的话。
白应昇握住她的手,轻声说:“你知道吗?我怕的是,她会。”
话音落了,好似整个院子里的海棠树都落了花,心灰意冷。一个做母亲的人,只因为一个儿子眼睛长得好便偏爱他,就这样,再没别的更深的原因。没有家族利益的纠葛,没有才情诗学的余地,也没有亲情之间的平衡。就这样。
成茵搂住颤抖的他,把脸贴在他的脸上,真怕他因为这梦魇而染病。
她轻拍他的背,就像他之前做的那样,不断地重复:“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站在屋外守着的婢女郎官,什么都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