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的是,玉楼中竟真有一处供人祭拜的庙宇。这庙里供着的不是旁的什么大道金仙,只是白家从古书中借来的祖先。若要论这晦涩的名字到底是指谁……或许也是一纵横术士?
当然,白家做皇帝之后,用了许多办法粉饰这位“祖先”。只是年头太短了,还不足以将所有的人蒙蔽住。叶延甚至不认识那两个从古书上硬扒下来的字——这事儿白应昇应该不知道。
叶延凝神瞧着良持认真的神情。那双眼睛里闪动着碧色,深得像暮夏时节正茂盛的荷叶。不过良持长在漠北,恐怕并未见过那种绝色。
这女子不是寻常人。她的父亲未勒炤不顾族内长老反对,独力掀起与烨国二十多年的战争,打得烨国皇室几度摇晃堕地。而她,是未勒炤的独女。
谁说败者算不得英雄?他未勒炤向来输得起。也只有未勒炤的女儿,才能将“国破家亡之仇”看得那样通透。
如她一般的人,自然会比常人敏锐得多。叶延的骗术不如白应昇的十分之一,更何况他尚存犹豫。若是扯谎,只会让两人尴尬。他只得将自己的身份全盘托出。
叶延垂首,将双手缩紧披风里,气息越来越重。良持离他实在是近。他的手触到了腰上挂着的玉佩,正是透彻心扉的温凉。他打了个冷颤,令他又对上面前女子的一双眼睛。
“我还在等你的回答。你知道你只有一个选择。”良持眯起眼睛盯着叶延,眼睛下方现出细纹,是她一夜梦魇的证据。
叶延深吸一口气,点头应许。
上次这样硬着头皮往前冲还是惠王宫变的时候。罢了,不过是叫她吃定了。
叶延将自己的披风换给良持,握住她的一只手,带着她下楼,一路径直奔向玉楼深处的小庙。
若不是白应昇极信任的人,他不会如此清楚玉楼内的构造。从这一步起,他就已经交代出了自己的身份。关于这一点,叶延不是不清楚。可是他已经下定决心对良持坦诚。
玉楼里栽着许多耐寒的松柏,成片成片的深绿色,映着苍白色的天空。叶延目不斜视,拉着良持穿过这些浓绿,像两只薄翼蜻蜓飞过长满苔藓的池水。
小庙在玉楼深处一个隐秘的角落里。玉楼中有它,就像是给玉楼盖上了白家的印章,签上了白应昇的名。一间漆红小房子,大门敞开着,并不怕人瞧。
“就是这儿了。”叶延介绍。
良持缓缓地走进去。叶延跟在她身后,打量着她的神情。她似乎很嫌弃那座摆在正中的泥塑小像。不……不是“似乎”。
“这,什么?”
“说来你可能不相信……这的确是烨国的一座受供奉的神像。还正当时呢。”
“那……那木板子上写着的是烨国的文字吗?”良持犹豫地问。
“是。”
“念什么?”
“……别问。我不认识。”
良持背过脸去,叶延知道她在笑。他自己无奈地摇摇头,瞧着那暗红色帘子后面的泥像,分辨着它与白应昇哪里相似。嘿,哪哪儿也不像。设计这泥像的工匠或许参考了过多的资料,弄出来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飘雪了。”
叶延应声回头,瞧见良持长至腰间的黑发散在白色绣银的披风上。她一手扶着漆红门框,立在那里。再往远处看,那地面上、树桠间竟然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像节庆时洒落在桌子上的纸屑,像碗底剩下的一点糯米,像女子出嫁时的妆面。四下里好静,雪落下有窸窣声。
良持的手轻轻在空中招了招。叶延走到她的身旁站立。
“你没有杀白应旻。”良持兀自提起。
是,因为白应旻不再具有威胁,而且——他其实跟白应旻没什么仇,那是个临时编的谎。
“你这一个月里进入玉楼多次,每次都直接来蝶屿阁。蝶屿阁等同于半个禁地。”
是,因为玉楼管事儿的黄默丘眼睛太尖了,一下子就认出他的玉佩是白家的东西,所以由着他走。他之前还赞赏黄默丘差事做得好,现下却恨他太懂情故。
叶延心上像落满了羽毛,又闷又痒。难道真等着良持一句句似刀剐地问出他的身份吗?那要挨到什么时候去?叶延舔了舔嘴唇,刚想开口,却被良持打断了。
“第二次见面,你带来的那支梅花,我很喜欢。”
良持说着转头望向叶延。她脸上的笑容有些僵,因为她正靠着这笑容忍住落泪的冲动。
叶延愣住了。这……这话锋总转得有些突然吧?
他当然记得那支梅花,因为他费了好些工夫才找到了那一支姿态狷傲的梅花。它不带一点平和气象,这才符合“凌寒独开”四字——花似人,良持叫他心动。
“你愣着做什么?说些什么啊!”良持忽然斥他道。
她的眼圈红了,声音哽咽。一枚雪花落在她纤长墨黑的睫毛上,融成眼泪滚落下来。
“我……”
叶延有一句极重要的话想说出口,只是,在说这句话之前,他须得将许多他不愿意说出的事解释一遍。
“我为白家效命已经十五载。先前几次匆忙地走,都是因为有命令在身,需要我到处奔波。我与白应昇……”
“打住!”良持斥道。叶延闭紧嘴巴,感到有些委屈。他可是好不容易才提起勇气说出这些的。
良持面带愠色,解释道:“谁想听你说这些?你该知道的,我已不是自由身,不能与你做眷侣。至于这些家长里短的,你统统略去吧!”
叶延不解。这怎么能说成是家长里短?
可瞧着良持望着白茫茫天地的神情,他又恍然大悟。
未勒良持。对她来说,喜欢便足够了。她会管你有几多身份?
哪怕叶延立刻告诉她,他是白应昇最信任的刺客,已替本朝扫清了许多障碍;他精于此道,从未有过失手;就是老成的权士也要惧怕他的行动……恐怕良持都不会感到惊讶。如此说来,良持一定早有察觉,可她从未质问过,因为她本来就不在乎。
未勒良持。
良持接着说道:“我同你说得清楚些——朔仓战败,我入玉楼一事是全族的耻辱。纵使哪天朔仓又胜了烨国,玉楼叫人踏平,我恐怕也只能随之覆灭了。”
“良持……”
“这是我的前路。我想得很清楚了。不过这并不重要,”良持拿期待的目光看着他,“重要的是你怎么看?”
“我?我……”
我哪里配有什么看法呢?叶延忖道。这一座玉楼是白应昇的主意,而他在旁从未有过半句反对。那时的他实在没理由反对。二十年的战乱烨国尚且苟延残喘下来了,可那些失地中的百姓呢?当时似乎唯有此法能镇住朔仓,不让兵戈再度挑起。
如今他的立场不再一如既往。
雪没有停住的意思。站在这小庙门口,叶延感觉不到半点风。他感到胸口憋闷,想要一吐为快却实在不能。他还有什么可说的?良持已然不能回到昔日尊贵的地位。这故事对良持来说是奔涌向前的大河,无法回头。她说的是对的。
他不配可怜她。她亦不需要任何的可怜。
“我希望与身边人长长久久。”叶延双手紧握在胸前,对着飘雪许愿,“纵使不能长久,总会心心相印。”
说罢,他将良持拉入怀中。
良持,我没有许多的可怜给你,我只有许多的喜欢和在意。
“心心相印。”良持在心中念着。所有翻天覆地的变故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真正重要的,唯此一句心心相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