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延深夜来访的第二日,天蒙蒙亮的时候,良持从噩梦里挣扎着醒来。
叶延还没离开。他侧身躺在良持身旁,抱着手臂背对着她——这样大的人了,睡觉竟只需半臂宽的地方。
良持悄悄地起身瞧他。他额上一层细小的汗珠,眉头轻轻皱着,准是也在经历一场噩梦。
良持熟悉这种神态。十二岁以后,她常随父亲未勒炤住在临时搭建的军帐里。父亲每日总睡不安稳,因为心总悬着战事。他总是和衣而睡,准备着随时冲出营帐去。
“叶延!”良持轻声唤道。声音很轻,但一下子就将他从噩梦中唤了回来。
叶延扶着头从床上坐起,感觉到身体每一个关节都僵得很,一点不自在。从三天前开始,他一直在赶路……在这之前呢?
叶延闭着眼回忆着。对了,究人府的一个副官趁夜潜逃,竟然还带了一队私蓄的护卫。他临时决定同昀千一同去追,确保事情完成。这人身上带着刑讯公文抄本,如同带着叛国的证据一路张扬。人是蠢的,白白连累了妻儿。同一月前盐铁处那个尹粱一模一样。
事情完了,昀千回日曦城去复命,叶延趁着这个离京的机会赶来长亘一趟。
不过,方才令他惊醒的那橘子似的淡淡香气……叶延心有余悸地回过头,瞧瞧良持——方才那香气是她,不是别的。叶延徐徐叹出一口气。
这么些年了,凡是香气对叶延来说都是危险的信号——迷香。如今他要将良持的这味道记住了,以免下次还要吓这么一跳。
“铃儿每早给我煮一碗薏仁水,喝了能静心凝神。今天我便让与你了。”良持笑道。
“那可太好了。”
叶延边说边起身活动筋骨。刚一站直,背上一阵疼叫他彻底清醒过来——赶路是不会叫他这么疲惫的,三天前,跟尹家的护卫交手时,他背上就受了伤。这三天来他竟都不觉得。
叶延重又坐下,希望良持没有察觉到异常。
只是,她的父亲是未勒炤,再没比他更爱逞强的父亲了。
良持十分明白这样的场面,也同往常一样,假装没有发现眼前人眉间显示的痛楚。为了应对父亲不肯示弱的性格,良持拥有了这样的习惯。可是说实话,叶延是个比她大不了十岁的男子,又与她情意相投……
若是她问上一问呢?比如:这伤是怎么来的?你怎么这样不小心?良持被这想法吸引了。像寻常人家的女子那样表达自己的关切,再添上几句娇嗔的埋怨。是谁说过的“相敬如宾”?她不喜欢那个“宾”字,那样无趣。
除非……
“小姐!今日怎么醒得这样早……”铃儿的声音传了过来。碗匙碰撞在一起当啷响——叶延的薏仁水到了。
除非在场的还有第三人。铃儿。她应该想到的。这家伙不知道叶延昨晚来了。
幕帘子一拉,两边陷入同一场混乱里。
良持嘟嘴生气。她料到了铃儿准会大呼小叫。只是叶延竟红了脸,一时间手足无措。良持好不容易才忍住笑。
果然,铃儿瞧见床上坐着的叶延,发出一声惊呼,差点把碗跌到地上。只是看见良持头发、衣服都还好好的,她才微微放下心来。
“这……叶大人惯会为难我们这些粗使的,黄掌管知道了可怎么办?”
叶延故作镇静地拿过铃儿手中的碗,举起便喝。只是他实在紧张,差点呛到。饮毕,他擦了擦嘴,把碗交还给不明情状的铃儿。
“别人也罢了,铃儿,黄默丘不敢为难你的。”叶延淡淡地说道。
“为何?”良持发问。
叶延悠悠转身面向她,笑道:“铃儿是你带进玉楼的,总是你的面子。黄默丘左不过一介谋士,他不敢的。”
这话好冷静。良持想起铃儿方才叫的“叶大人”,不知怎的打了个冷颤。
不过,铃儿并不是朔仓族人,而是父亲战时救下的一个孕妇所生。铃儿的母亲在她七八岁时急病而去。据闲言说,那孕妇是烨国人,怀了孩子后被人从军队里赶出来。良持不愿多想,这背后实在恐怖。
铃儿紧闭着嘴,把碗端出去——她实在怕自己一不留神讲出些什么,总之是些“叶大人”不会爱听的话。
这楼梯用的是厚重的木材,非常结实。铃儿不需扶着墙壁也能安稳地踏下去。玉楼建的奢华,除去阶下囚的身份叫人不满外,她二人过得倒比在朔仓营帐里安稳些。
那男人看上去待良持很好。铃儿琢磨着。这样也罢了。她可以少出些麻烦给他。
楼上叶延已经系上了翻毛领子披风,站在窗前四下望着。良持注意到他披风上有好大一条口子。断开的线头翻了出来,像密合着似的。
良持盯着那披风上的破损,盯得流了眼泪,她慌忙擦去。
方才他的痛楚,恐怕与这破损是一件事导致的吧?
她的意中人是一等一的高手,这她心中有数。因她曾是朔仓部族的公主,良持见过不少备受父亲赞赏的战士。叶延的举手投足已经说明,他的身手是上等中的上等。
烨国姓了白,那白姓人最是搜罗调遣的好手,怎么可能放过他?若白应昇还有些头脑在,便会给他一个顶重要的位子,让叶延为白家冲锋陷阵。
面对她朔仓族人……冲锋,却不可以陷阵。
良持脱口道:“万事小心。”
叶延笑道:“当然。”
良持忽然意识到,这样简单的两句对话,比任何娇嗔都更中她的心意。原来她与叶延之间已经无需做任何刻意的尝试。若是她在这段关系中获得了权力,她也不必寻求使用权力的机会,因为她并不受到任何威胁。
他的人在这里,或是不在,有些事情是不会改变的——是默契,是关切,是唯一。
“叶延。”
良持轻声唤道。叶延转过身来面对着她,等她说出接下来的话。
“我听说烨国地界里有许多庙宇,里面供着各种各样的神仙?”
叶延笑道:“是了。烨国皇帝换得太快,百姓总不知供奉什么才对。”
“你听我说——”良持跳下床来,走到他面前,一阵清淡的橘子香气霸道地侵入他的喉咙。她郑重地说道:“我们去找一座庙,不论奉的是什么都好,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心中一颤。这话里的意思他不是不明白。可是,他又感到了初遇那晚的那种害怕。
“有什么在这里说就好了。”
他快速地说完这句话,期待着良持并不怀抱着他害怕的那种决断。
可惜良持似乎连他这一种期待都看穿了。她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有话,要在你烨国人的神的面前对你说。”
叶延背上的伤支撑不了久站。他倚靠在良持的梳妆台前,犹豫地点头答应。他恨自己没有早做打算,非要等到对峙的时刻才承认,未勒良持——因朔仓战败而受幽禁的朔仓部公主——如何能容忍他的烨国刺客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