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初开门时,未勒良持心中已有一个决定——不是玉碎,而是瓦全。
如她十几岁年纪的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一朝落入这样的境地——从父亲殒命到今天,才不过几度月圆。离了父亲,就像脆弱的鸡卵离了壳,灰尘扑面之时还没来得及成形。
前赤元及继了父亲的位置,良持只恨自己不是男子,由着前赤迷惑了战士们,向烨国投了降。
烨国摆明了要通过羞辱她来羞辱朔仓,前赤竟默默接受了。良持从未相信过前赤元及,只是从没想过他是这样一个懦夫。
可作为父亲的女儿,未勒家的女儿,她不能死。
坐在那架素色如殡车的马车中,良持没有落下一滴泪。
铃儿跟着她一同入了长亘玉楼,同她一样一脸愤恨。
自己保命自然要紧,但既然已经入了烨国的长亘城,不杀几个烨国大臣如何能解恨呢?
良持早料到玉楼招得来重臣贵戚。兵败内讧、胜了骄狂——烨国人不外乎此。
她很快便等到了机会。那人是白应昇三弟弟白应旻,因为战朔仓时调度粮草有方,刚被封了安王。这人同长亘一带的富商多有往来,所以才能在紧要关头筹集到大量粮草。
此人钟爱饮酒却易醉,性情风流却记性不好,对不上玉楼中熟识女子的名字和样貌。
总的来说,非常好下手。
良持叫了铃儿望风,独自潜入白应旻所在的小楼。小楼周围竟然无一人看守。
难道是此人又发了脾气,将周围人都支开了?白家人向来小心,这白应旻或许是个特例。
良持推开门,却见到那屋子里早站了个白衣男子。她从怀中抽出面纱匆匆系上——这玉楼中只有她一人系面纱,要装作别人不可系,但面对十足可疑的人却是要的。
她悄声进入,却还是被发现了。那白衣男子好像只兔子,对她的脚步声异常敏感。
夜已经很深了,窗子没关,寒风灌进来。
“你走错了,这里已经清了人。”
他背着手说道。良持越过他去看桌边倒下的白应旻——身着赭黄棉袍,头顶冠上镶了玉,必定是他了。
“清了人啊……”良持嘴里念着,将手中装着毒药的纸包塞进背后的束带里。
“是的。”男子应道,颇有耐心。
“那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不是陪客,身上没兵刃,想来也不是护卫。请你先离开,我来检查一下安王的情况吧。”良持鼓足勇气,一口气说完一串话。
她眼睛盯着这男子,想着他会是什么身份。瞧他眉目清晰,身态端正,穿一身白衣,十分简单……不会是皇室中人,也不会是官吏。她猜不到。
男子笑笑,将手从背后拿到前面来。他手中竟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我是来报仇的。这人害我家破人亡,我来杀他。你若是怕,便走了吧。”
他将匕首又背回到背后,怕吓着这小姑娘。遇见这种场面,她一定要忙不迭地跑出去了吧。
谁知她竟然转身把门关上了,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他一步一步往后退着,撞到了桌子上。桌上酒壶倒了,美酒哗地泼洒到地上。烛火摇晃了几下。他不知自己在怕什么。
要杀了她吗?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她眼睛笑着,凑到他面前,说道:“巧了,我也是!”
“啊?”
“杀他啊!”她指着桌上倒下的安王。幸好他早在酒里下了药,不然此刻人被吵醒了,瞧见这屋里一个两个都要杀他……真算不得是一派好景象。
“这……这么巧啊?”
“是了,太巧了。我也是报家破人亡之仇。你叫什么?我们认识认识?”
“叶延。”
他将自己的名字脱口说出。
“我叫……良持。”她收起了笑,轻轻说道。
窗户咣的一声叫风吹得关住了。
这风如此冷,因为它经历了西北的沙漠,漫无边际、灭绝人烟的沙漠。
叶延知道,她来到长亘城,一路上也是如此。
数月前,那辆即将永驻长亘城的马车出发时,他受命躲在人群之后,一路护送。皇帝要未勒家的女子毫发无损地到达长亘。他领了命,如同几日前领了杀安王的命令一样。
他是敕风。这话说来不太新鲜了。那么换个说法吧,他就是敕风。
两者有什么区别呢?
所有的敕风不过是他的影子。
叶延曾在受押送的队伍外远远看见过未勒良持。天空澄碧,空中经马蹄扬起的沙土正缓缓地落下。
良持的面纱系的太松,不消他伸手,自己便滑落到地上。
这样的相遇不需叶延细想。他知道这便是人们说的命中定数。
他认了,没有半刻的反抗,亦不觉得是自己无能。
“你还杀不杀?”她皱着眉问道。
“或许你来?”
“你……你笑什么?”
“我怕姑娘你不是杀人的好手,做这档子事要磨蹭些。”
“你若是爽快的话,也不会在这里耗这样久了。”良持拾起地上的面纱,抖了抖灰尘塞进袖子里。说着,她取了纸包,却愣在原地。
“这酒洒了,我倒没法儿下毒了。”良持颇有些委屈地抬眼看他。
“若是我动手,场面必会残忍些。姑娘你还是走吧。”他劝道。
良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身欲走,又回过头来看着他。
她眼中不无哀伤。叶延以为她是后悔了,不忍心看这么一个活人就死。
可她却说道:
“此仇报了,还有许多。不值得。”
这话是说给他听的。是说给这屋子里报家破人亡之仇的人听的。
“那你为何还要来这里?为何还要杀他?”他问。
眼见她眼圈红了,叶延知道,她肯定是想起了她的家人。权谋而已,女子何辜,万家灯火何辜。
“杀便杀了,说那么些干什么?只是人总是活自己的……穷尽自己去追逐已逝的,我们的父母怎能心安呢?”
说罢,良持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转身走了。
叶延立在那里,听见她把门关上了。屋子登时密不透风似的,让他喘不过气。
他将匕首摆在白应旻前方,深深叹出一口气。
明日什么时候,白应旻从药劲儿里缓过来、头痛欲裂之时看见这把匕首,便什么都明白了。今日叶延领了皇帝的命令要杀他,但却没有下手,是要他日后低调行事之类。
皇帝……
叶延尚且记得白应昇少年时多少抱负,与他一同筹划着收复失地,建立互市通商,叫百姓安居乐业。只是这安王仗着朝中一些偏安富贵的势力支持,将白应昇一再陷害打击。
如今他的确做了皇帝了。那些主张守和的嘴巴如今闭得紧紧的。天下无数双眼睛都看到了,无数双耳朵都听到了:昔日受朔仓骚扰掠夺、居住在边关地区的百姓们,如今熬过来了。
他既做了这个“敕风”,是要替白应昇做一些决定的。今日他便决定了不要白应昇做此等后悔事——
不值得。
叶延踏出玉楼时,寒风稍止,月亮蒙上了一层纱,四周暗暗的。
他的心上压着重担,今夜的梦将出奇地不再是利刃、悲鸣,而是在漫天风沙下,一戴着面纱的女子从马车上轻巧地走下来。未勒良持,朔仓部竟有如此坚韧的女子。
他不知,自己竟也出现在别人的梦里。那人梦见他放下了匕首,淡淡的影子溶到月亮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