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玉楼才勉强有一副青楼的样子。这也难怪——那样一座宫殿般的府院,哪怕是歌妓在门外唱开了嗓子,也没人敢信这竟是一座女子献媚求存的青楼啊!
幸而长亘城位于东西商旅必经之地,其中不少人靠倒买倒卖发了家。这些人风餐露宿惯了,这时候路上突然出现一座脂粉味儿腻人的青楼,倒也很是新奇。这还不止,且看那大门后面一排排站着或笑或舞的女子,这新奇劲儿恐怕真不是好消退的了。
黄邻便是其中之一。他拥有一队十五匹马的商队,往来于烨国与南方的越国之间。近来听说跟朔仓人做生意更划算——五匹绢能换到一匹骆驼,他临时走起了东西线。
今儿是他头一回进玉楼。
进来就是错的——他还有妻儿,怎么能在这地方把银两都挥霍了?错上加错的是,他进门不到半个时辰,已然醉了。他只觉得喉咙发涩,腹部翻江倒海。为找个呕吐的地方,黄邻扶着墙壁从主厅离开。
不知走了多久,黄邻已有些清醒了,抬头去看却仍是一片莺歌燕舞。
这玉楼到底有多大?
只此良夜,到底有多少丈夫、父亲、儿子在此处销魂,一掷千金?
他想到这里,忽然胸口压上一阵恶心。他急忙绕到身旁的小园子里吐到一株海棠树底下。
“恶徒!凭你也好来这院里!快退去!”
黄邻真是纳闷了。他擦擦嘴,抬起沉重的眼皮往前一瞧,见到一纱帘遮面的女子躲在一个一脸精明相的婢女身后,后者正狠狠地瞪着他。
“怪了……青楼哪里冒出来的闺阁小姐?”他嘀咕着,转身退了出去。
“铃儿,我们回去吧。”
“小姐,我们不等了吗?”
“现在这个时辰他还不会来。是我心急了。”
“你还不走吗!躲在那里做什么?”
黄邻被那婢女又一斥,打了个冷颤,赶忙走开了。这番对话虽然咂不出什么味道,却被他记下了。
青楼里自然没有什么闺阁小姐,只不过在客人身份上亦有筛选罢了。
比如戴着纱帘的这一位,便是专供朔仓和烨国顶层的贵族差遣的。其人算是胡人中的绝色,但烨国人究竟偏爱汉人女子,所以拜在她裙下的全是朔仓军长。
只是碍于她“曾经”的身份,朔仓部族可不敢冒犯她分毫。
“良持小姐,我们真该回蝶屿阁去了。”
良持嘴上说着离开,却仍立在原地,翘首盼望着谁。
“好,好。”
几乎是被婢女拉扯着,良持才转过身往庭院深处去了。
他总是夜深才来,是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两个身着粉色衣裳的婢女将同样粉色的重帘卷起,像两只蝴蝶往左右两边飞去了。未勒良持从中间踏过去,裙下生风。两边的婢女在她身后行了礼,自顾自走开了,只剩下铃儿与她同在一间房里。
良持嘭地坐到床榻上,平整的床面子立时起了一圈圈波纹。
“小姐,怎好如此心急?”
“你快看看我的嘴花了没?”
良持猛地扯下面纱,不料想拽疼了耳朵,疼得她捂住两边耳朵直皱眉。
“没有。小姐,您好看着呢。”
未勒良持的确好看。她怎么可能不好看呢?
两片唇点了淡粉色的胭脂,黛青色的眉是她那眉骨的绝配,显出一双灵动的眼眸——眸子是墨绿色的,清澈见底。
如此说来恐怕还是不能够表现出她的美,那么就借用朔仓巫祝给她的名字罢:葡萄藤上的余晖。
未勒良持——如今姓了魏了——曾是朔仓部落的公主。还是不要提了罢。她如今不过一阶下囚。
“铃儿,你说,那人……怎么样?”
“小姐,你说的是谁啊?”
“胡闹!你遭人打了头不成?忘了什么,也不该……”
“是,是”铃儿接道,“不该忘记了叶大人。”
“他叫你喊他大人吗?”良持忍不住笑意,双手放在胸前握着。
铃儿推开这二楼房间的窗子,探头出去。
“小姐……吃些点心吧,夜还长着呢。”
铃儿嘴上如此说着,却在心里暗骂着:那叶大人千万不要欺负小姐才好,否则……我定然不会放过他。是个人都瞧得出我们小姐性子单纯——竟连叶大人那一身敕风的白衣都不认得。
夜半,良持倚在床栏子上睡着了。月光幽幽洒进来,墙上一个人影悄声移动,离她越来越近。
“良持,我来得晚了。”
良持感到脸上被人抚过,打了个冷颤。这人的手可真冷啊。
“怎么?你……忘了我了?今日出了什么事吗?”
良持揉揉眼睛看过去,却立时又笑得眯起了眼睛。“叶延。”她叫出了来人的名字。
“我今日有事耽搁了,本来不想来打扰你,但又不忍心叫你白白等我。我就知道你一定在等我。”
“这是……”
“一个普通的手钏罢了,比不得你平时戴的那些。我想你平时不爱戴这些首饰,是不是因为不喜欢那些金银呢?这串玉珠手钏虽然质地差些,可月色不也是这般斑驳吗?”
良持由着他给自己戴上。她又打了个冷颤。这手钏也够凉的。
她穿的是朔仓的束袖绢袍,手钏正好露在外头,与她盈盈的肌肤竟溶在月色里,难以分辨了。
“那我便当作个月亮戴着了!”
“好。”
眼前这女子,总是叫他冰火两重天般先是担忧怎么做都不好,却又惶惶中发觉,原来她的确是喜欢他这个人的。今夜,因着喜欢他,连带着也喜欢月亮了。他乐在其中。
“你快给我讲讲,这次你又去了哪里啦?”
良持拨弄了几下手钏,目光禁不住又落到了身边人那儿。
“唉!”叶延叹口气道,“没什么有趣的。只不过是回日曦城复命去了。”
良持倚在他肩上,眼睫毛扑闪了几下,定住不动了,像蝴蝶落在了一簇梨花儿上。
她睡着了。叶延扶着她的头,小心地给搁在圆枕上。
良持拉着他的衣袖让他不能起身,叶延只得两手撑着床,伏在她身上。
他保持着这个为难的姿势,一刻一刻地等下去,似乎永远不能确定此女子已经熟睡到可以任由他离去的地步。
他们之间的距离刚好够叶延看清楚良持沉静的面容,却看不到她睡梦中不安分的两脚。于是叶延也可以暂时将她天真可爱的那一面拨到脑后去了。
他慢慢地俯下身,不叫屋内任何灰尘察觉,然后在她面前一指的地方停下。她的气息拂到他的眼里、耳里、嘴里,生出一阵心慌来。可这心慌不一般——他全心全意地去捕获这种感觉。
此刻实在应该发生点什么。
叶延忽地想起了她方才的问题,以及他的那句谎让她多么失望。
良持,我不是去复命的。我是接到命令去杀一个携家眷逃跑的京官。他们全家四十多口,逃跑时就只剩了一妻二妾和五个孩子几个随从。那么大个宅院,如今要走时,两辆马车便足够了。
可是他们没能走成。你知道吗,良持,他们一个都没能走成。
叶延轻轻地用嘴唇碰了下良持的眼睛。这些事她永远不必知道。
他怎可叫她眼中的叶延成了那副残酷的嘴脸?
良持揉了揉眼睛,于是叶延发觉到原来她早就放开了握住他衣袖的手。
他坐起身,头脑中嗡嗡作响。他太疲倦了,必须得好好休整一下。
特别是考虑到此事全无了结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