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掌门从萧朗的卿雪阁出来,也像添了心事一般,他没有回自己的寝舍,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除了玄水、玄柳二峰,玄风之地还有一无人愿去的偏峰玄阴峰,在远离玄风山主峰的背阴一隅,终年潮湿晦暗,鲜见天光,那里阴气很盛,每一代玄风掌门都会在大限之前集一生修炼之灵力加固此地的阵法,为的是镇压这玄风山自古以来的怨灵凶煞,保玄风一方平安。此地平日里一直是玄风弟子的禁地,除非有人犯下弥天之过,才会被关至此地,明说思过,实则与废了仙籍,逐出师门,自生自灭没什么两样,不过......十数年前,就曾有人被关在此,不,不是被关,而是主动请愿于此思过,而此人也不是别人,正是那日雁回峰众位会修弟子都见过的李欢言。
本就是冬日,又是将夜,还偏偏是这么个阴气森森的地方,柳掌门才行至玄阴峰镇灵堂门前,就觉得一汩汩瘆人的寒气逼骨而来,他轻扣那堂门,朗声道,“师妹!”
过了半晌无人应答,他正要再扣那门,门却正好开了,李欢言立在他身前,问道,“掌门师兄何故来?”
柳掌门回道,“容我进去再说吧。”
要知道,柳掌门虽记挂他这个师妹,时不时来问候探望,但却极少进入这个镇灵堂,总是在门外略说几句话就走,一来堂内有历代掌门层层阵法,每次有人进入多多少少会影响阵法感应,再来李欢言性情寡淡幽癖,亦不喜旁人打扰,此刻她这位掌门师兄既一反常态借一步说话,她便知其中深浅,于是道,“师兄请进!”
一入镇灵堂,眼前是一口下巨大的深渊,四面墙壁上涌动着阵法纹样,青色的幽光在漆黑之夜昏暗的镇灵堂中显得格外明亮,深渊之下不断吞吐着血红色的烟气,在连绵青光的压制下艰难起伏,柳掌门的记忆一下溯回到十数年前,那一天他的师父、玄风上一任掌门虚寂在大限将至之前的最后一刻,用尽毕生功力固了这镇灵阵,那一夜这镇灵堂的青光竟胜过青天白日,他一生都不会忘。
李欢言见他驻足在深渊前,迟迟不肯挪动脚步,便问道,“师兄,怎么了?”
血红与青光映衬下他幽邃的神色显得有些异样,“没什么,自师父走后,你一直守在这镇灵堂,我很放心,也极少来,此刻一见,就想起师父去的那天了,那时只有你我在场。”
“是啊,这一晃竟过去了十数年。”
“师妹,还记得师父那天交代的话吗?”
四下寂然,甚至能听见这血红色的怨煞之气与压制在上的青光暗暗碰撞的声音。
“师兄,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柳掌门心里清楚,有些往事她这个师妹是永远不愿提及的,于是跟着她,走出镇灵堂,来到堂后的一方屋舍,看起来似乎是李欢言平日起居之所。
一入门中,扑鼻而来的是一股很浓的沉香之气,再向四周看去,整个屋舍布置宛若一个佛堂,正对舍门的墙面正中尊奉着一尊高约六尺的铜制佛像,莲花底座,雕纹精细,佛前的供几上除了贡品,还燃着香,屋内两侧的物架上整齐堆放着大量的经卷经文,左侧的小案几上还有几册正摊开的经文,旁边的抄本上工工整整誊写着,想来抄经是她每日必做之事,在柳掌门四下观察之时,李欢言又在供几的香筒里取了一副香,续燃上,而后跪在佛像前,虔诚地闭目揖拜。
柳掌门也过来燃香,跪在佛前,待礼毕,他幽幽说道,“师妹,已经十几年了,你又何苦再这么折磨自己。”
她从拜垫上缓缓起身,回道,“总有人要为当日的罪孽修苦行,我亦有罪在身,不求超脱,但求日复一日的诵经洗礼能换来几分内心的平静。”
“还是忘不了他么?”
佛前这倏忽一问,让李欢言方才平静的心一片混乱。要知道佛具三明、六通、十力、四无畏、十八不共法,只要众生起心动念,佛无一不知,所以在佛前,没有藏得住的心事。
她只得话锋一转,反问道,“师兄今日来究竟所为何事?”
“罢了,我今日来是有一事想问问师妹。”
“何事?”
“萧朗侄儿自小与我玄风渊源颇深,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如今为会修迷境重伤,相信师妹也有所耳闻,这其中多有蹊跷,只是他昏迷七日,方才醒了却什么都不愿说。”
“所以师兄怀疑什么?”
“我听夕儿说那日风鸣穴的密室,最后是阿朗与那个初选通关之人一同进入的,其间还有一个神秘的黑衣人也闯了进去,可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只剩阿朗一人重伤在地,另外两人不知所踪。说来这个初选通关之人我早有所怀疑,夕儿说雁回峰上他曾狂性大作,那天师妹你也在场,不知可发现他身上有何异样?”
“没有。”她几乎是想都没想地答道。
“没有?”柳掌门难抑疑惑,又道,“师妹,此事存疑,若真有何,不可瞒我!”
李欢言不语,倒是又闭目诵经起来,柳掌门见她既不愿说,便只好离开,不过将走到门口,又忽然顿住了脚步,叹了口气道,“其实你送来的经本你师姐每日也抄,上次还跟我说,快抄完了,让你再送去些。”
“好,改日你差弟子来取,顺便代我问师姐好!”
柳掌门走了,她嘴边不停诵读的经也停了,雁回峰上的一切她眼前的佛像此刻都已明了,但她永远不会说的。
这一晚萧朗睡得很好,重伤在身,他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不过一早他人还没醒,就听得几次敲门声,前几次他只是隐约听见,没醒过来,这一次又有人敲门,可算是把他彻底叫醒了,他懒懒从床上爬起来,披起外襦移步到门边,不过门才一打开,他强睁着疲困的双眼却是什么人也没看到,他探出门左右扫视,果然四下无人,不过正要关门目光偶一掠过地面,这才发现地上有一箧笥,拿回屋中打开来看,里面是一碗山药百合乌鸡粥,还热乎着,粥底压着一个信笺,他拿起来读道,“朗公子,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但你重伤七日,我真的很难过很心疼,希望你早日好起来!”
咳!又不知是哪位姑娘表白心意呢,他尝了一口粥,味道甚是不错,不过还没来得及喝第二口,门又响了,他还道是又有姑娘来送东西,无奈道,“门没关,请进!”
“哎呀我说朗大公子,一早听说你醒了,我姐姐赶忙做了一堆好吃的来,你倒好,这都吃上了啊!”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身影,这次可不是别的姑娘了,正是敦仪和争夕两姐妹来看他。柳争夕毫不客气地坐下,正巧睨了一眼,瞥见那信笺上的话,于是笑道,“姐,我就说你做这些都多余吧,人家朗公子多少人记挂呢,不差这口吃食!”
敦仪一边笑一边将自己带来的东西依样取出,问道,“早上才知道你昨晚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其实身子还是重重的,浑身没劲儿。”
柳争夕抢道,“唉,你可得好好养一阵子了,当时我们赶回风鸣穴见你那样子可吓坏了。”
“是啊”,敦仪也忍不住说道,“怎么伤的那么重?爹给你全力疗了两日伤才脱离险境。”
萧朗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好低头吃粥,柳争夕看他一副焉了吧唧的样子与往日里撒欢打诨之态判若两人,便将手背搭上他额间,又将另一手扶在他腕上,听他脉息,叹道,“唉,你这脉息还是混乱不堪,怪不得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敦仪也问道,“那日你们才进密室之中,忽然窜出了一个黑影跟了进去,究竟是谁?”
她这一问,争夕也想起来了,好奇道,“对对对,差点忘了问,那到底是谁?你这伤跟他有没有关系?”
萧朗松了口气,心道,“终于有可以说的了,只要别问迷境的事,其他都好说。”
他道,“‘老朋友’了,鬼云鹤!”
“鬼云鹤?”
柳争夕和敦仪两人同时吃了一惊。
敦仪道,“他去那里干嘛?”
萧朗道,“开始抢凌云盘来着,后来又给我下蛊毒,亏了那位黑衣公子出手相助。”
“抢凌云盘?”争夕怒道,“我看早该除掉这魁巍恶人还有他那三个徒弟了,整日兴风作浪,为祸四方。”
“那......后来怎么我们赶去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人在,鬼云鹤和那位公子呢?”
柳敦仪这么一问,萧朗又犯了难,有些吞吞吐吐道,“呃...那公子逼鬼云鹤解了我的蛊毒,而后......哦,对,他们缠斗在一起,我又被迷境所伤,没了知觉,后面的事我也不知道了。”
萧朗公子爽朗直言,不擅扯谎,这是熟悉他的仙门子弟皆知之事,敦仪和争夕自然看得出,不过他既是有伤未愈,二人也不想缠着他问到底,遂话锋一转,先是争夕说道,“如你所说,却是很古怪,不过还有一件古怪的事你还不知道呢。”
“什么事?”萧朗问道。
争夕道,“那日见那不明身份之人随你们闯入密室,我们赶忙返回玄武坛禀报众位尊长,待禀明详情后,爹娘正欲与我们一同前去风鸣穴,却远远瞧见一只凤凰隼朝玄武坛莽山四位掌门坐镇的地方飞了过来......”
“凤凰隼?那不是莽山弟子豢养的用于传信的灵物吗?”萧朗断道。
敦仪肯定地说,“对,但那一只不似普通的凤凰隼,身形硕大,有着凤凰一般赤金的羽毛和修长而雄伟的尾翼,却长着燕隼一般的面貌和双目,莽山的弟子一眼就认出是他们大掌门平日里豢养的灵物,名叫钧羽,它安静地落在了莽山大掌门手臂上,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大掌门的神色立刻起了变化,将青凝、赭关、蓝海三位掌门叫至身边,耳语一番后就对爹娘说要先行赶回莽山,连他们莽山所有的的弟子也都跟着一道回去了。”
萧朗思忖道,“能让钧羽传信,让他们四位掌门赶忙回程,想来莽山是出了什么紧急的事吧!”
争夕道,“肯定是啊!”
“能有什么事呢?”萧朗小声嘀咕着。
此时争夕四下留意了一圈,突然压低声音道,“悄悄告诉你们,前些天晚上我去找阿娘,偏巧在门外听见她和爹说到此事......”
“你怎么能偷听爹娘说话?”敦仪一本正经道。
“哎呀,姐,我又不是有意偷听,偏巧耳朵好赶上了呗!”
萧朗急道,“快说正题,听到什么了?”
“听到爹说什么十多年了都没有异动,如今突然不平静,让他们实在忧心,然后娘还说莽山的几位掌门该加固通天海的禁制什么的,反正我就听到这些。”
“通天海?”萧朗十分疑惑,又道,“那不是青凝弟子平日里修炼之地么?为什么要加固那里的禁制?”
“除非......”,敦仪看了看他二人,说道,“这出现异动之物在通天海......”
争夕摇头道,“不会吧,莽山有那么多重地,既是如此要害之物,又怎会放在每天人来人往的通天海?”
“反其道而行,这样更好掩人耳目。”
她二人听萧朗此言皆是一愣,萧朗却神色淡然,他心道虽然哪个门派多少都会有些自己的秘密,不过此刻他才隐约感到这百年正道,大为世人所景仰的仙风仙门,也许真的,不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