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街的命案一直没有线索,朱由检也不再纠结,还有太多重要的事等着他去解决呢。
吩咐刘若愚与曹化淳加强宫中的筛选与戒备,便没有再过问太多。
眼下已经快到中秋佳节,但夏日炎热的暑气却丝毫不见减弱,朱由检虽然穿着一身丝绸,稍微动动身子,便要流出汗来。
昭仁殿为乾清宫东侧的小殿,殿门南向,单檐歇山顶,面阔三间,正中明间辟门。
此处三间宫殿是乾清宫里最为阴凉的地方,朱由检登基搬到乾清宫后,命人将这里修葺一新,闲来无事的时候便在这里休憩。
两个当值的长随太监点亮了斜廊下的几处宫灯,云儿提着一盏灯笼,步履窈窕地走了进来。
打眼瞧见新来的女官李婉儿正在给圣上捏肩,秀眉不经意间皱了下,不过很快就舒展开来。
将手中的灯笼交给殿门内的小宫女,挑起珠帘福身问道:“皇爷,英国公来了,这会儿正在乾清宫正殿候着呢。”
朱由检见是云儿,道:“起来吧。这几日都没怎么见着你,身体好些了没?”
云儿没想到圣上居然还关心她的身子,颇为感动,眉眼带着甜蜜的笑意,回道:“谢皇爷关心,奴婢只是偶感风寒,已经好利索了。”
朱由检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说道:“那就好,往后可要珍惜自己的身子,朕这儿可离不开你。”
云儿脸上的笑意更盛,就像一朵盛开的小花,李婉儿不动声色地朝云儿瞧了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羡慕。
朱由检说完便起身往乾清宫走去。
英国公张维贤侯在乾清宫正殿的廊檐下,远远瞧见圣上的仪仗行了过来,躬身立好,等圣上到了跟前连忙跪倒行礼:“臣张维贤恭请圣安。”
朱由检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扶起张维贤:“朕安,老国公快快请起。”
“谢圣上。”
朱由检进了殿门,对着一众太监宫女道:“这里没你们的事了,退下吧。”
“是。”众宫女太监答着退出了出去,从外边把大殿门带上了。
朱由检站在丹墀下,轻轻咳了一声,问:“老国公知道朕今夜召你来所为何事吗?”
张维贤闻言摇了摇头,他也是一头雾水:“臣不知,还请圣上示下。”
“自萨尔浒之后,东奴气焰越甚,而我辽东之守地却一退再退,如今辽东前线离京师越来越近,若是辽东有闪失,则京师危矣。”
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张维贤知道圣上要说的话还在后头,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做声。
朱由检走上丹墀接着道:“京师之安危则系于三大营。朕此番召老国公进宫来,就是为了与老国公商讨三大营整顿之事。”
“整顿?”张维贤心中疙瘩一声,心想这可真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
三大营自太祖成祖时的战功赫赫,到土木堡之变中的全军覆没,到于谦保卫京师时的浴火重生,再到嘉靖后期的糜烂腐败,如今干脆已经成了勋贵们喝兵血吃空饷的一块肥肉。
对于这些,身为京营总督的张维贤自然心里门清。
朱由检看出了英国公的犹豫,语气郑重地说道:“朕知道老国公心中所想的,不过是京营糜烂已久,其中关系错综复杂,非一人之力,非一时之功就可以改变的。可是!眼下国事艰难,前几日,陕西布政使司就递来折子,说陕西赤地千里,已经有乱民聚众作乱了,关外不宁,如今关内也快不宁,这京营也是时候动一动了。”
张维贤看过朝廷的邸报,自然知道陕西澄城民乱的事,以及陕西连年大旱、饿殍遍地的情况,心里清楚陕西民乱只怕是迟早的事。
可是这种关乎社稷安危的事,他自然是不会在圣上面前说出来的。
作为历经万历,泰昌,天启和今上四朝的老臣,在这政治漩涡中心摸爬滚打了一辈子,他怎能不明白圣上的意思,圣上这是要对京营下手了。
英国公一脉世受皇恩,自张辅开始便世代总督京营,是一众武勋里地位最为突出的一个。
身为第七代英国公的张维贤执掌京营已经有三十余年了,他何尝不知道这京营里的猫腻。
只是这里面牵扯到太多的利益,就算是身为英国公的他也轻易不敢触碰,更别说去改革京营了。
从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到如今的白发苍苍,当年初掌京营时的雄心壮志,早已经被消耗殆尽了。
京营在明初时期是大明朝最精锐的部队,但是土木堡之变后,经历太祖成祖时期身经百战的京营土崩瓦解,战阵经验丰富的武勋集团几乎全军覆没。
土木堡之变后,历代皇帝不是没有整顿过京营,可惜都在刚见成效的时候被扼杀于摇篮之中。
第一次是于谦在京师保卫战中临危受命,力挽狂澜,对京营编制进行改革,把原有三大营合并,组成团营,从地方抽调精锐补充班军,裁汰老弱,整理军户组建了十团营。
后来英宗复辟,扶持石亨为武勋之首来压制文官,可惜石亨却辜负英宗的一片苦心,骄横跋扈,最后被文官集团干掉,导致勋贵集团的逐渐没落。
而英宗经历了土木堡、南宫囚禁和复辟兄弟相残之后,从此对朝政心灰意懒。
而京营的整顿也就此作罢,以至于到了明宪宗时期,两次考核京营官兵都令人大失所望。
到了正德初年,满员十四万的十二团营,经过清理彻查后只选出了六万可战之兵。于是正德皇帝下令调边军数万人入卫京师,称之为外四家军。
又设立东西两官厅,东官厅操练正德皇帝初所调入的外四家军,西官厅选团营及勇士、四卫军操练。
正德皇帝对京营所做的整顿颇有成效,京营的战斗力提升了不少,可惜正德驾崩后,文官逐渐压制武官,以至于京营再次没落。
到了嘉靖时期,京营更是荒唐,士兵居然沦为杂役,日常需要做的事不是操练,而是修筑陵寝,疏浚河道,以至于工作终岁,不得入操,战斗力越发下降。
还有就是占役,所谓占役就是士兵被京营的内外提督大臣所役使,京营的士兵居然沦落为勋贵和监军太监的奴仆。
更有甚者,京营的武将、勋贵和太监将自己的家丁编入军籍,以此来冒领军饷。
至于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时,嘉靖皇帝彻查京营兵籍时才发现皆是虚数,号称十多万的京营实际上只有四五万人。
半为老弱,半为内外提督大臣之家役使。而且这些士兵缺少战具甲仗,战斗力很差,居然都不敢出城迎战。
所以才有了嘉靖二十九年的那场京营整顿,下旨罢了团营和两官厅,恢复永乐时三大营旧制,不同的是三千营改名神枢营,其三营司哨掖等名及诸内臣俱裁革。
尤其嘉靖后期,家丁作战逐渐成风,卫所制度彻底瓦解,到了今日,京营其实已经名存实亡,基本上已经没有什么战斗力了。
如今辽东建奴虎视眈眈,陕西民乱近在眼前,国内矛盾重重,大明朝已经危若累卵。
朱由检迫切想要改变这种局面,他急需一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军队,为自己之后的施政和对内外作战扫除一切阻碍。
丹墀下的两座铜炉不停地正冒着青烟,殿门一直关着,故而丹墀周围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香烟,宫灯的烛光都透着晕黄。
朱由检的身影也越发显得神秘而飘渺,张维贤道站在丹墀下,看不清圣上的眼神,只听他那富有磁性的声音说道:“老国公执掌京营多年,熟悉京营军务,可有高见?”
英国公身为京营总督,同时也是勋贵之首,若是取得他的支持,朱由检整顿京营所面临的阻力自然要小的多。
张维贤很想推脱,他知道整顿京营有多难,但是他内心又十分纠结,一时间天人交战。
京营里的种种弊端他又何尝不知道,可是这么多年了,又有谁敢揭开这层黑幕。
这里面的利益不止有勋贵还有宫里的太监,甚至文官也有牵扯,他虽然位高权重,但是双拳也敌不过四手啊。
“老国公若是担心京营里的那些腌臜之辈,那朕可以告诉你,朕会用手中的剑一个个斩断这些占役虚冒的黑手,朕要重新遴选锐卒,亲自操练,恢复京营当年北逐蒙元,五征草原的荣光。”
张维贤没想到圣上居然连占役虚冒都知道了,听着这坚定万分的语气,心中渐渐有了抉择,终于还是开了口:“臣英国公府自两位先祖开始,便世受皇恩,传到臣这里已经二百余年,然我英国公府的恩宠丝毫不减。臣无以回报,唯有鞠躬尽瘁而已。”
朱由检松了口,显然英国公已经做了选择。
“好,好,好!老国公果然深明大义,朕心甚慰,朕心甚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