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水牢一片茫茫,攸儿在岸边察看地形,双目适应了下面昏暗。水底看去颇深。靠岸边有一个木笼,一门向岸,惩罚人时打开门,将人塞到门笼里,锁上门,人便只能立在水中,身材稍矮一点的弟子,脖子一下被浸泡。此刻,如一股黑烟般的蚊虫发出嗡嗡的声响,贴着水面忽而东,忽而西。攸儿心想这里蚊虫如此凶猛,若入了木笼,多半凶多吉少。难怪随喜押她来时说,被关入水牢的弟子,凡过夜,活下来寥寥无几,上月一人逆了师父,关在水牢一夜,次日欲放时,尸骨全无,诸师对此并不在意,死人常有,死法不同而已。
攸儿心里清楚,云峰并不想惩罚自己,不过触及门规,怕其他师父率先提出罚责,故下令关押。云峰喝道:我门数十年皆是如此,诸师皆按门规执行,你是何人,胆敢指质。若不是念你初犯,严惩不贷。她瞬时便明白了师父的言外之意。师父按门规执行,弟子可以变通,不必以命相搏,胜败已见便止,门规并无明令须将败者致死;且进食亦如此,但轮流,力弱者不至饿死。则门规亦未禁止。云峰令随喜押她来水牢,她心中便清楚,师父不过遮人耳目。随喜在诸师跟前装得凶狠,无人之处,便悄悄道:师妹,你知道我日夜替你担心,恨不得变作一只老鼠在你身边保护你呢。
攸儿道:我本不想杀随凤。不过她每日设计暗算我,我若不反击必死其手。
随喜道:师妹方才一剑势若雷霆,换做我也招架不住。如今诸弟子谁敢与你竞争。
攸儿道:我不想同门搏杀如仇,必设法更变之,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否。
随喜道:师妹但吩咐,水火不避。
当下引着攸儿到大殿,抬头望天空,太阳悬在山顶。大殿后有台阶下到地宫,一扇大铁门。随喜拧开锁,推开门,一股湿气扑面而来。台阶下衡阔几步露出地面,便算是岸。木笼钉在中间位置。四面都是茫茫的一片水。随喜不敢久留,怕诸师或诸弟子生疑,当下从腰里拔出一柄短剑递给攸儿:俺刺杀一个官儿得来的,甚是锋利,你留着防身。又把火石火折子掏出来,这个你也用的找。师父说不定关你一两个时辰便叫我来放你,且耐心等待。
攸儿接过来:师兄,你对其他师妹也如是么?
随喜大囧:不是...我只待你一人如此...慌乱地跑到上面,带上铁门又冲下轻声喊道:师妹,铁门未上锁,若有事你便跑上来。我去也。说着蹭蹭跑上去。
攸儿扑哧一笑。
水面波澜微微荡漾,此间必有外来水流,若一潭死水则早就臭不可闻。她打着火折子四面细细观看,发现南墙有一片咕咕冒水,想必有个洞孔连到外面。攸儿心想,夜来关押在木笼的弟子如何凭空消息,莫不是从孔洞逃出去。于是她来到木笼跟前,水面上木笼空隙不过手臂粗细,一般人亦掰不开。攸儿忽生一股好奇心,便下到水面,水没入到胸口,她拔出短剑,围着木笼转了一圈,用短剑拨弄木桩,转到水正中这一面,短剑无甚格阻,用宝剑划了一圈,原来中间木桩折了,中间正好留下盘口粗细的一个洞。
攸儿暗道,我却去一探究竟,他日紧急说不定能救得性命。于是,举着火折子趟者水,往南墙去,蚊虫如暗器一般射来,水没到脖颈,到南墙中间,脚下有股水流冲击,伸手一摸,果然有个洞,大可容身。她便把短剑归鞘、火折子都插在身上,深吸一口气潜入水底。攸儿水性并不出众,不过胆色过人,当下钻入洞中,手摸着洞壁往前去,揣摩潜出十几步远,浮出水面,头已经不碰见洞上壁了,洞内黑魆魆不见一物,唯有自己哗哗划水之声,又游了十几步,觉手上触碰一物,捞出来上手一抹,心里吃了一惊,却是一段人腿骨,再游,又是一节。水里隐隐闻到一股腥味,当下心中大骇,莫非有什么怪物隐藏在此,水牢弟子大约被其拖出来吃掉。若它在暗中袭击,焉能躲过,当即把短剑拔出来卧在手中,又急游几步,前方有光亮,必是出口,于是潜入水底奋力游过去,一抬头,置身在一个深潭之中,横阔十几步,一口瀑布从上面悬崖挂下来。四周莽莽草木。暮色苍茫,攸儿就近游上岸,爬到一个岩石上歇息。原来此处正是寺院后山。喘息甫定,忽听水面有响动,水波荡漾,攸儿看的真切,一条长蛇向她这边游过来,显是奔着洞里去。攸儿心想,如这物横亘在此,此密道将来亦无用。挚出短剑,伏在岸边不动,眼睛盯着大蛇,长七八尺,粗两围,从容游过来。等到大蛇游近了,头刚过去,攸儿猛挥剑砍中蛇头,大蛇吃痛,身体猛一缩,便寻觅敌人,攸儿又是一剑,爬起来往后便退。大蛇已发现她,便张口扑过来,攸儿往岩石后一跳,躲在后面,蛇暴怒急追,蛇头越过岩石寻找。攸儿看得真切,双手握住剑柄,尽力一挥,蛇头砍断,跌落到树根处,仍咬住不放。长长的蛇身翻滚扭曲着。
攸儿立在一边看它渐不动了。外面只有一点微微亮光了。攸儿沉思片刻,把剑在水里洗了洗,归鞘插在身上,扑地跳入水中,原路返回。
不过一个时辰,云峰果然差随喜来放她,举着火把在地宫到处找,未见人影,大为焦虑,在岸边轻呼:师妹,师妹。一面喃喃道:难道出去躲到别处去了,你却不知我们食汤里是下了药的,下一顿才解了,你若逃走,必然毒发身亡。急得团团转之时,水面一根芦苇慢慢升起来,攸儿从水中站来了,双手抹掉脸上水珠。原来她回来之时想着蚊子凶猛,在水里躲避倒好,便割了一段芦苇杆子带着,回到地宫,那饿狠了的蚊子扑面而来,她便到岸边衔了芦苇杆全身没入水底。时间不长,随喜便到了。她从水面出来之后,便芦苇杆插在腰间,随喜见她大喜过望:师妹,你吓着我了...
攸儿上了岸,道:蚊虫凶狠,我只能到水里避避。并不提从洞口出去之事。她自幼受教凡事需缜密。她浑身湿漉漉,衣服贴着身体,少女身形,散发出一种莫名诱惑。
十五六岁的少年情窦初开,虽在灯火中看了不甚真切,不免心旌摇动。
攸儿冰雪聪明,如何不知?当下从容一笑:师哥,我们两个要在这里喂蚊子么。
随喜想拉她又不敢,连忙前面引路:师妹,快随我来。于是两个出了地宫。
攸儿回到寝舍之后,不觉便带着一种威势,不怒而威。女弟子见了,皆侧目而视。因相互戒备久,彼此多不交一言,寝舍死气沉沉。她仍旧回到门口床铺,攸儿将她们一一看过去,道:我不是随凤,不会欺压同门,师姐师妹若信我,无人在月考中被杀死,无人会饿肚子。
她说完之后,雅雀无声。攸儿知道她们尚不信任。便换上衣服,躺下去。
过了半晌,睡在另一侧随馨尖声道:从来都是你死我活,你凭什么改变。她过去跟随凤走得近,常欺压他人,此番众人等着攸儿将其整死。攸儿受到处罚时,她巴不得随云出不来。因此见攸儿回来时,便预感不妙。
攸儿道:若按旧例,我头一个便找你算账。便要整死你亦不难,然我心里有个见识,既为同门,便当相互友爱。若自相残杀,仇人也。若论心机武功,我自保有余,何不隔岸观火,看你们自生自灭,为何不顾生死却来救你等。
众人见他所言不虚,心里活泛了。于是皆张口说话,攸儿把计划和盘托出说了,都愿意唯马首是瞻。
凡做师父皆希望能碰上一个资质出众的徒弟,而随云乃是他们所见弟子中最为卓越者,因此格外用心教授。攸儿往往粗类旁通,举一反三。进境一日千里。但进食,攸儿提前安排好几位不食,其后暗藏食物分给她们,每顿数位相轮,以此皆得饱食。随喜亦在男弟子这边效仿,然随怒不肯,他已经挤到饭桌上,扬言道:往日较俺饥饿难耐虫蛇也吃得,凭甚便轮着吃饭,若没本事,该死便死。
随喜拿不定他,悄悄告诉攸儿。练功间隙,随怒远远地避开他人,犹在一边发狠。攸儿朝他走去:随怒,你练得不对,便练下去十年八年也赢不得高手。随怒止住道:休哄我,我也赢得他人。攸儿道:你一个胡练,没有高手验证,不会长进。随怒叫道:俺不用别人印证。攸儿道:你若把自己孤立,活不长久。随怒:俺不怕。攸儿道:我知道你怕。你若不听我的,明天去林中练功不教你听我吹曲儿。随怒最喜她吹叶子曲儿。便想了想道:那你肯教我吹曲儿么。
攸儿道:如何不肯?等碰上竹林给我做支笛子好不好。
随怒忽而咧嘴一笑,笑面颇为难看:你可不许骗俺。
有天弟子们相互印证功夫,手里多了木刀木剑。云峰见了心里了然,然并未多言。新入弟子月考,诸师端坐,弟子们战战兢兢。参考弟子皆手执木刀木剑,虽无狠毒凶恶,然招式顺畅,攻守有模有样。胜败点到即止。云峰看着其他几位老师说道:我门规矩,弟子相互印证亦未名言以死相博,弟子们既然已经分出输赢,我等亦考较出潜质来,凡胜者皆教授下一阶功课,败者温故。
几位老师并无异议,于是弟子各个心里狂喜,日后不用相互戒备自相残杀了,自此寺院多了许多生气。连师父严酷的脸上亦不觉改变。
不知何时白天夜里便多了欢笑之声。
攸儿不知不觉成了众弟子的领袖。
这一日诸位师在树下纳凉。云行道:这一届弟子成材怕是最多了,然我总是心惊胆寒,总门主若知晓,未知如何?
其他人心里何尝不是如此,云定道:诸位,不是我怅怨,我等屈身在深山老林几二十年,从壮年到白首,总门主亦垂垂老矣,复国与我等又何干,且以我子孙为人质,以左道胁迫,我心如枯槁早无进取之意了。
云峰叹了口气,指了指树上的鸟巢:我当初禁止弟子射杀此鸟,不过为有生气而已,随云来,我复知生人之乐。我等虽教授数百人,视我等如师的不过数人而已,岂非悲哀。若总们主怪罪,我一人承担而已。
诸师心里明白,迟早事发,唯恐时不我待,便把自己的本领倾囊相授给随云、随喜等几个弟子。
一回,在林中练习纵越时,几只野猪受惊跑出,众弟子合围,将野猪射死抬到伙房整理。云峰下令,夜间,众师徒同食猪肉。此后弟子们不再为食物争抢。
九月秋风渐起,这日云峰将随云唤到一边道:传闻江湖有因琵琶术可摄人心魄,控制人之心神。高府相遇之琵琶女想必即是。你父母素精通音律,你可精研之,如何破之,总门主甚忧之。
随云道:需找回我家乐普详参之,我家被田元照率人抄家,田亦好音律,想必私藏。
云峰道:明日我带你和随喜去趟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