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锣春的豆沙变了样。
千太郎琢磨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写出来,贴在店门口,可又觉得这样一来,别人会问“那以前的豆沙是怎么回事呢”。最终,他决定还是不告诉客人。
只是,从换了豆沙的那天开始,变化显而易见。
那群总是叽叽喳喳的中学生莫名地安静了下来,盯着千太郎的脸说:“变好吃了。”
千太郎含含糊糊地搪塞,说换了好红豆,绝口不提德江的事。
打包带走的客人也察觉出不同,问:“是换批发商了吗?”
德江再来的时候,千太郎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她。她只是笑着说了一句好,没有一句自夸的话。
“不过营业额还是没变。真觉得好的话,他们就应该多买几个才是。”
“人家能来,就应该感激了。”
“这么好吃的豆沙可不多见。”
“世事总难尽如人意啊。”
“话是这么说。”
千太郎手里握着木铲,德江依旧站在旁边,聚精会神地看着钵子里的红豆。
德江煮的豆沙从来没有失过手。
千太郎觉得,是她在制作过程中的姿势保证了豆沙的质量。她爱惜红豆,每一道工序都一丝不苟,根本就忘了自己手指的不灵活。而且,她总是把脸凑得很近。
德江想再试一试其他的红豆,于是千太郎又找商家弄来了中国山东和美国产的。不管哪种红豆,出来的效果都很好,它们在她的手下散发出独特的浓郁的香气,以及有个性的光泽。德江说这很有趣。
每换一种红豆,操作就会相应地复杂一些。千太郎下意识地嫌麻烦,可一旦煮起来,还是会全神贯注。他甚至还想,不同的红豆能做出不同风味的豆沙,那干脆根据红豆的产地做不同品种的铜锣烧好了,又或者,做羊羹、金鳄饼那种只要豆沙好就能卖得好的点心。那样可能会更赚钱吧?
——以上仅限于想象,不能再多干了。千太郎还没有习惯按照这种方法做豆沙,每天强打起精神埋头做着,这日子其实不好过。身体的疲劳自不待言,不知为何生出的焦躁更令他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千太郎开始觉得,尽全力做好豆沙,或许前面真会别有洞天。这种感觉非常新鲜,也非常危险。暂且不论他是否能重新回到勤奋创作的日子,起码也要告别现在这种一直站在铁板前面的生活,这一想法以前没变过,以后也不会变。
也许是这种心理在作怪,也许是他根本不适合,德江不来的日子里,千太郎自己也试着做过豆沙,做出来的质感忽好忽坏,极不稳定。这一次刚以为强了些,下一次又烧糊了;上一次红豆处理过头,豆沙变得黏糊糊,下一次水分烧光了,豆沙变得干巴巴。总是不能令人满意啊。
虽说如此,毕竟不能再用批发来的桶装豆沙,等德江做的豆沙快用完的时候,千太郎只好掺进自己做的。他让德江尝一下掺杂后的豆沙,就像等着从老师那里拿回自己试卷的小学生一样,非常紧张。
德江挺直腰板,用汤匙将豆沙送入口中,慢慢含住。她凝视着半空,转了一下眼珠说道:“有点儿串味。”随后又不置可否地加了一句,“不过,别有一番风味。”
明明在制作的过程中,细致到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步,到了出结果的时候,她却呈现出完全相反的态度,甚至有些享受参差不齐的成品品质。
“我还以为要重做呢。”
“至少比批发来的好吃啊。”
“你这么说,真出乎我的意料。”
“因为红豆们都尽全力了。”
制作豆沙的过程中花费了太多精力,一旦松了一口气,德江对问题的看法及言语都变得乐观。于千太郎来说,这是一件既令人庆幸,又颇为棘手的事情。
按照之前约定的,德江做完豆沙后就可以离开,然而不管千太郎怎么强调她不用出来招呼客人,开店后她都会在厨房里再待上一两个小时。
她说她太虚弱了。这也情有可原,年纪不饶人,而且她行动又不方便。一来二去的,德江就开始久久地坐在厨房里的凳子上不走了,一会儿说累,一会儿又说腰疼,神情恍惚地张着嘴。那个时候,她似乎连喝口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把围裙团在膝上一个劲儿地发呆。她的耳朵比平时更背,当商业街上的广播响起时,抬头看着千太郎问:“广播里说什么来着?”看到这个样子,千太郎怎么也说不出要赶她回去的话。就这样,客人们来了。这下糟了,他想。
德江摆出一副藏在架子后的架势,却完全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如果看到抱着婴儿的客人站在玻璃门前,她还会露出半边脸,摇晃着身体说:“真可爱!”如果来了一群孩子,她会用千太郎听得见的声音说:“店长,给他们打个折吧。”
这种时候,千太郎便情不自禁,提高了嗓门吼道:“你差不多该回去了!”
于是,德江打开后门悄悄地走了。
气温越来越高,一个盛夏的下午。
千太郎把手放在冰箱门上,轻轻地叹了口气。
虽然不至于门庭若市,但是客人确实接踵而来。早上熬制的豆沙快用完了,千太郎想把备用的拿出来,却发现冰箱里没有豆沙了。不重新做的话,就无法接待客人。看看天色,太阳还高悬在天上呢。
千太郎向几个客人道过歉后,在玻璃门上挂上“售罄”的木牌。这是上任厨师爱面子买回来的,一直与一堆杂物一起堆在架子上,在他的记忆中,从来没有挂出来过。
难道是豆沙准备得少了?千太郎十分诧异,拿出那张记着用料数量的纸重新看了看,发现与平常并没有区别。再看铁板旁边的垃圾桶里,鸡蛋壳都快装不下了。
千太郎赶紧检查了一下营业额。卖出去差不多三百个,创纪录了!
他关掉百叶窗,步入夕阳初上的商业街。虽然身体疲惫,却心潮澎湃,于是径直走进面馆,一个人喝了起来。
这份工作,并不是他心甘情愿的,他只想早日得到自由。然而此刻,心头涌上了跨过一道难关后的成就感。千太郎不知所措,他想小声地欢呼,又觉得事情似乎越来越麻烦了。他失去了方向。
今后该何去何从?
这个问题,现在必须给出答案。
千太郎一边倒酒,一边琢磨着。豆沙用完后,是像今天一样干脆地挂出售罄的牌子,还是趁此机会把营业时间延长到晚上呢?
这两种做法,各有利弊。
营业额上去的话,自己的收入也会随之增加,就可以多还很多钱。另一方面,自己又确实被这个工作折磨得苦不堪言,如果后面要比现在更忙,绝对受不了。每一天,只是做铜锣烧。每一天,只是前一天的重复。
不过……
每天从早干到晚的话,那么从铁板前这个牢房解放的日子肯定会提前很多。索性就把攒钱作为首要目标,拼命干一场?神正是为了帮自己达成这个目标,才把德江派来的。她拿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工钱,却做出如此上乘的豆沙,这不是上天给的机会又是什么呢?
难道真是机会来了?他醉醺醺地盘算着今后的具体做法。
这条商业街虽然冷清,也还是有客流高峰的,那就是下班回家的人流和购物的人流会合在一起的傍晚时分。市中心的那些点心店都是白天做准备,从傍晚一直营业到深夜。有很多白领女性在喝完晚上的一杯酒后,还想吃点甜食呢。这么看来,太阳还没下山就打烊实在是愚钝,起码可以开到晚上八九点钟。为了吸引更多新的客人,今后绝对不能在下班高峰前关掉百叶窗。
但是这样,每天势必要多做些豆沙,谁来做呢?
千太郎迎来了当头一棒。
让一个动不动就得坐下的七十六岁老人再多干一些,这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