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千太郎迟到了一小会儿。他到的时候,吉井德江已经站在樱花树下了。千太郎赶紧道歉。
德江指着头顶上的树梢,说:“结出小樱桃了。”
“这么早就有公交车了?”
“没事儿,你不用在意。”
德江对着店的后门,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这么看来,应该还没有公交车。
两人进了厨房,看到昨晚泡在水里的红豆已经发满了一盆。每粒红豆都亮晶晶的,散发出光芒,惹得料理台附近焕然一新。千太郎觉得,这些红豆看着不像食材,倒更像一群生物。德江把脸凑近盆子检查了一番,说道:“很好。”
北海道带广地区和京都丹波地区产的红豆质量最好,但是从成本来说,铜锣春用不起。德江提出可以尝试其他不是那么有名的,千太郎起先觉得麻烦,最后还是委托一家公司送来了加拿大产的红豆。
制作一次豆沙,需要红豆大约两千克。红豆浸泡一晚之后,其重量可以增加一倍有余,达到四千克多。泡发后把红豆煮熟,然后按照10:7的量加入白砂糖,再加水慢慢熬制。这样一来,豆沙的总重量差不多可以达到七千克。
大概估量,平均每个铜锣烧使用二十克豆沙,则每次做出来的豆沙可以做三百三十到三百四十个铜锣烧。以前批发来的豆沙,一天五千克都用不完,千太郎觉得这差不多七千克的量肯定得用几天。
“用开水焯之前……”德江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开始聚精会神地看着每一粒红豆,“店长,浸泡前你看过了吗?”
“看什么?”
“红豆呀。”
千太郎摇了摇头。
“有些红豆不适合。”
德江用弯曲的手指掬起一把红豆,然后挑出几颗摊在手掌上给千太郎看。有的红豆表皮又瘪又硬,有的已经裂开了。
“国外的红豆可能没做好分级,所以店长,你要认真点儿。”
德江对待红豆的这种态度,是千太郎不曾见过的。她把脸凑近红豆,凑得很近,仿佛在给每一颗红豆施法术。
把红豆放到炉子上后,德江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在日式点心店里,人们把专门用来煮红豆的锅称为铜锅。千太郎曾经也试着做过几次豆沙,每次都是把铜锅直接放在炉子上加热,直到红豆煮软。而德江不一样,她的做法完全不同。
在水快沸腾的时候,加入凉水,反复几次后将红豆倒入篓子,把煮过的热水倒掉。然后把红豆倒回铜锅,加入温水。德江说这道工序叫作去涩,可以洗掉红豆的苦味和涩味。为了保证每一粒红豆形状完整,要一边用木铲轻轻翻动,一边用文火慢慢熬煮。在整个过程中,德江的脸都凑得很近,一直埋在水蒸气里。
她在看什么?红豆会发生什么变化?千太郎也上前一步,看着笼罩在蒸汽中的红豆,然而他没看出什么有意义的变化。
拿着木铲的不灵活的手,出神观察红豆的德江。千太郎偷偷看着她的侧脸,在心里琢磨:与她共事,她会要求自己和她一样充满热情的吧?一想到这一点,就心烦。
然而,千太郎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开始盯着红豆看。红豆在热水中翻滚,每一粒都保持着完好的形状。
汤汁没剩多少,德江把火关掉,拿了一块砧板盖上。她说这是焖煮——尽是一些千太郎不知道的工序。
千太郎脱口而出:“真复杂啊!”
德江接着说道:“总要招待好人家。”
“招待客人?”
“不,是招待红豆。”
“红豆?”
“这些红豆都是好不容易来的,从加拿大来的。”
没过多久,德江移开砧板,牢牢地盯着红豆,然后往铜锅里加水。这道工序叫漂净,要反复地把红豆泡进水里,用指尖轻抚,直到水变清。德江的脸一直凑近红豆,千太郎觉得她好像是在沙里淘金。
“咱们店里,从来没有人这么认真地做过。”
“敷衍了事的话,前面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千太郎只能抱着胳膊在一旁看着。
“可我一直搞不明白,你能看见什么?”
“嗯?”
“你的脸凑得那么近,在看红豆的什么呢?”
“我只是在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力所能及的事情?”
“店长,快,把锅端起来。”
千太郎和德江换了个位置,双手端起锅,把红豆倒进放在水池中的篓子里。沥干水后,煮好的红豆现出了姿容。
“哇,真漂亮!”
千太郎探出身子看,不得不承认自己与德江在手艺上存在的差距。红豆虽然煮了这么久,但粒粒饱满,光滑无褶。以往千太郎做的时候,红豆大多会从中间破裂,里面的淀粉质都流失了。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眼前煮得透亮的红豆,整整齐齐,每一粒都散发着光芒。
“真没想到做好之后是这样的。”
千太郎看呆了。德江缩了缩肩,笑了。
“做好之后?店长,你真的做过豆沙吗?”
“我想做的……”
“那就要好好学了。”
接下来是千太郎的活了。首先是制作糖浆,用来给豆沙增加甜味。往腾空了的铜锅里注入两升水,烧开后溶进五斤白砂糖。
德江马上来到旁边,一一讲解关键之处:即使没了白砂糖的踪影,也要一直慢慢地搅拌糖浆,不能使其过度沸腾;把焯好的红豆倒进去时,一定要小心,要轻柔;任何时候,都要尽可能地注意火候……
千太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做完这些后,终于要进入下一道工序了——将红豆与糖浆熬到一起。
“这一步很关键,弄不好一下子就糊了。铲尖不要离锅底。”
德江向千太郎传授了一招从没有听说过的诀窍,他一边翻动,一边往铜锅里放了一点盐。
“千万不能糊,糊了就完蛋了。”
“把铲子立起来。”
“动作要快!”
“别这么毛手毛脚的!”
从铲子的拿法到角度,德江不停地发出详细的指令。千太郎从额头到脖子大汗淋漓,这绝不只是因为站在了锅炉前。
但是,她确实说得很在理。
千太郎之前做豆沙的时候,总是在这个环节栽跟头。含糖的东西,特别容易烧糊。为了避免烧糊,就要用文火慢熬,可熬的时间越长,豆沙的质感就越差。要做出色香味俱全的豆沙,就要用适当的火候去除水分,同时还得在适当的时机用木铲翻搅,这样才不会糊。
千太郎一边用厨师服的袖子擦汗,一边挥舞着木铲。没想到,德江在一个意外的节点喊道:“好了,可以关火了。”
“还黏黏糊糊的呢。”
“这样就可以了,恰到好处。”
“不行吧,这样……”
铜锅里的东西,作为豆沙来说太稀软了一些。千太郎虽然不擅长做豆沙,但毕竟做了这么久的铜锣烧,他知道这么稀软的豆沙用外皮夹住之后,是会流出来的。
没办法。关好火,千太郎继续用木铲翻动,结果发现锅里的东西渐渐地有了粗粒豆沙的质感。这时,德江往砧板上铺了一块搌巾。
“就这样再等一会儿——这个工序叫蜜渍。然后,用铲子铲出来摆在这块搌巾上。”
“把什么东西摆好?”
“店长正在做的豆沙呀。”德江从慌张无措的千太郎手中拿过木铲,“你休息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