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让李妙然高兴的雪下了整整半个月,仍未见有停歇的意思。
宣化的战报仍接二连三的向东都而来,今天丢了一城,明天又夺回一城,两仪殿里渐渐也就习惯了。
东都的百姓除了最初听闻战争发生有一点小紧张之外,不过几天就渐渐被更现实的过年要备些什么年货的实际问题代替。
比起千里之外的战火,有什么比千里之内明天吃什么的实际问题更现实的。
必竟就算宣化没了,它离东都也千里之遥呢。
你不能让千里之外的战火影响千里之内的生活。
这就是东都的百姓,大夏的国民,他们都是很实在的人,实在的人大多都看不到过远的未来。
各人自扫门前雪是从古至今颠扑不破的大道理。
不光是百姓如此,他们的皇帝大人更是实在人。
你看他不光有宣化的战报要管,还有广陵的灾情要理,大师练的丹药这些天有点不够火候他要问一问,宫里新进的几个美人他也要安慰一下。
当皇帝也是个苦差事呀,孝平帝支着额坐在两仪殿的龙案后,下面报事的官员也有点太啰嗦。
他不满地蹙起眉,京郊的雪太大,压死人,你们这些当官的也来烦朕,朕什么都管了,还要你们干什么,看来过完年,他要换一批能干的官员了,这些光拿钱不干事的,能打发多远就打发多远吧,放在眼前,让人看了心烦。
有内侍报皇后驾到,孝平帝皱紧了眉,那个女人来干什么,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着明黄礼服的文皇后从外面走了进来。
“臣妾拜见陛下。”
孝平帝睨了眼文皇后的脸色,看不出个究竟。
文皇后直视着案后的皇帝:“臣妾有事与陛下相谈。”
有眼力见的内侍将几个等候奏事的官员领至偏殿。
让他们看到皇帝、皇后不睦的场面明天怕是他就要吃不上年夜饭了。
文皇后一脸平静地站在龙案之下,抬头仰视着龙案后的男人。
男人低着头,不看她,胡乱翻手边堆得天高的折子。
文皇后不知为什么觉得可笑,也不知是这个活到四十多岁还幼稚的像个孩子似的男人让她可笑,还是因为她这一生的隐忍、文家的死忠让人可笑。
孝平帝等了半天没有声音,抬起头看那个阶下一脸沉静的女人:‘你没看到朕还有这么多政事要理,你有什么事就快讲,若是关于宣化府的,就麻烦皇后想想两仪殿外的那个牌子。’
文皇后冷笑着上前一步:“让陛下失望了,臣妾要说的就是宣化府的事。”
孝平帝轻哼一声,将手中折子摞过旁边:“你要朕废后嘛?”
文皇后手按龙案,手背上青筋毕现,她双目微红,紧咬双唇,瞪着孝平帝:“就算陛下废了我,我也要讲。”
孝平帝一拍龙案:“文静秋,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废你嘛。”
文皇后轻轻一笑直视孝平帝:‘你若真能废了我,又岂会忍到我如今。’
孝平帝一噎,他虽任性,但他不傻,眼下藩王个个势大,宗室又对他颇有微词,皇后,他是不喜欢,可这却构不成他废后的理由,他若敢提出因皇后姓文他不喜废后,恐怕明天大殿上就会蹦出几个撞柱子的老臣来:“朕不与你计较,想说你就说吧。”
文皇后紧盯着孝平帝:“陛下什么时候向宣化增兵,宣化的粮草又什么时候到。”
孝平帝冷笑:“文静秋,究竟你是皇帝还是朕是,这些朝庭大事,朕为什么要与你讲。”
文皇后手下一本折子生生被她重按出一道折痕:“陛下,宣化势危,兵力不足,粮草不继,你不会不知。”
孝平帝一按龙案站起来怒道:“朕知道不知道,不用你多事。”
文皇后直视怒气毕现的皇帝:“你可以不在乎文家人的生死,难道你也不顾宣化百姓的生死了嘛。”
孝平帝怒哼一声,没说话。
文皇后又道:“宣化若破,河间危,若河间也破,东都必失,陛下难道想做亡国之君。”
孝平帝将一摞折子批头盖脸摔到文皇后脸上:“文静秋,你疯了,你敢咒朕,你想朕杀你不成。”
文皇后躲也没躲那些折子,有几本砸在她的额上,瞬间有血渗出:“我的叔父、兄弟已经奔赴阳谷关了,陛下若阳谷关失守,宣化必破,你若愿鞑子多出十万子民,臣妾不敢多言,可若陛下不愿做亡国之君,请以江山社稷为重,速派精兵增援宣化。”
孝平帝气哼哼地瞪着文皇后,他真想一剑杀了这个女人。
文皇后低头咬唇,两行清泪直流:“臣妾向陛下以命相抵,若此战文家儿郎尚能活着回来,我会令他们交出兵权,辞去一切官职,从此不问世事,我文静秋也愿交出中宫之印,若违此誓,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她撩起裙角跪在案下:“只愿陛下速调粮草增援宣化。”
孝平帝按着桌角,怒瞪着那个气到他肝疼的女人,这个该死的女人竟然咒他为亡国之君。
文皇后将头垂在地上,心底是无限悲凉,这就是她们文家以性命相托的人君,她心头气血翻涌,再难忍住喉间那股腥味,一口鲜红的血哇地从唇边溢出,身子向左一歪晕了过去。
躲在门外半天的李妙然哭着就跑进殿内。
除夕夜的长禧宫份外热闹。
李妙然扶着阿娘站在宫外台阶下,宫灯照着飘飘扬扬的雪花,整个世界显得都有些梦幻不真实起来。
殿内的丝竹声伴着歌姬妖娆的舞姿隐约可见。
殿外寒风凛冽,雪花飞扬花了人的眼睛。
除了她和阿娘,还有人记得宣化府的战事嘛?
可她清清楚楚地记得从第一封求援的战报到今天已经二十几封从阳谷关送到两仪殿的案头。
她知道上一世她的阿爹没有增援,这一世恐怕也不会。
她的阿爹总是觉得自己国土版图辽阔,丢个一城半城的,不会影响他的江山永固,所以他不在乎宣化府危不危,假如这危机能替他除去几个碍眼的人更好。
殿里的人都看向她与阿娘,是呀,她的阿娘好几年都不曾出现在宫中宴会上了,她们几乎怕是忘了宫里还有一个皇后娘娘吧。
主位上的阿爹端杯的手僵在半空,他怒视着缓步进殿的女人,捏着杯子的手一紧再紧,用力再用力,像是捏住那永梗着脖子与他对峙的女人一样。
李妙然看到阿爹眼里腾起的怒火,她好怕又像那天一样,阿娘吐血晕倒在地的情景让她几天都恶梦连连。
阿娘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松开她向着主位施礼问安。
阿爹冷哼一声扭转过头。
殿里嫔妃众臣都很有眼色地低下头。
阿娘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封血书:“臣妾文静秋有折上奏。”
阿爹怒的摔了杯:“文静秋,你是不是疯了。”
杯中的酒水溅到阿娘与她的裙上,李妙然咬着牙陪着阿娘跪下。
阿娘将血书举过头顶:“请陛下增援宣化。”
阿爹怒气冲冲地走下主位,走到阿娘身边,抬脚就踹来,李妙然想也不想就抱起阿娘替阿娘挨了这一脚。
阿爹愣了一下,袖子一甩向殿外大步走去。
阿娘略带歉意地看了一眼李妙然,轻轻抱了她一下,紧随着阿爹向殿外冲。
李妙然顾不得自己有没有受伤,紧跟着阿娘向外跑。
殿里一时鸦雀无声,无人敢非议。
阿娘扯住了要走的阿爹:“求陛下增援宣化。”
阿爹大概是气昏了头,指着长禧宫外的石板地,也不顾及阿娘的病休是否能承受得住冬夜的寒气:“你若在这里跪个三日三夜,朕就增援宣化。”
阿娘定定地看着阿爹:“君无戏言,你确定。”
阿爹甩开她的手,轻蔑地哼了声:“天子金口玉言,信不信由你。”
阿娘举着血书腾地跪到半尺厚的雪地里:“好,臣妾信陛下,也望陛下记得此诺。”
李妙然惊叫着扑过去,想要拉起阿娘,可是她无论多用力都拉不动阿娘丝毫,她扑过去抱起阿爹的腿:“阿爹,阿娘还病着,让阿妙替阿娘跪好不好,阿爹,求你了,阿娘,你起来,你病还没好呢,阿娘,阿爹。”
她的阿爹任她哭着,无动于衷。
阿娘笑着抚过她的脸,如冰一样的手指划过她的眉眼:‘阿妙乖,阿娘没事的,你去找阿嬷吧。’
“我不要,我谁都不要。”李妙然扑进阿娘的怀里,哭成泪人:“阿娘,阿妙陪你,永远都陪着你。”
阿娘劝不动她,就像她劝不了阿娘一样。
阿爹嫌弃地抽去阿娘手上的血书,转身离去。
纷纷扬扬的雪花将她与阿娘厚厚的遮盖,像是谁家顽皮孩童堆起的两个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