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朴转过一道花墙,就看到墙下蹲着的小姑娘。
小姑娘身影笼在月色里,身旁是高高的花树。
她蹲在那里,楚楚可怜的样子活像被丢弃的小猫小狗等人抚慰。
他本不想理会,但脚比他的心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他顿下脚步,扫了一眼四周,宫里总是是非最多的地方,而他最是怕麻烦的人。
头顶又圆又亮的明月直直地投在小姑娘的身上,凉凉的月光笼着一个小小的身子,风拖着地上花树的影子和小姑娘的影子,在地上拉出一道深深浅浅的线来,纤细、单薄显得人越发无助可怜。
他将要抬起的脚步就有点迟疑。
张若朴不喜欢多事,可也许是这晚的月色太亮,亮得他一眼就看到那小小的人儿脸边的泪光。
他心里叹口气,看来下山太久,他这般怕麻烦的人都被俗世的人情所侵扰,变得不像自己了。
可那小人儿动也不动地蹲在那儿,张若朴都要走过去了,却听那人终是开了口。
“我阿娘还能活多久?”
李妙然抬起头,直直地望着张若朴。
张若朴最大的优点是诚实,最大的缺点也是诚实:“一年左右。”
他的医术比不上师父,但比宫内一些只会开补药的太医们还是好很多的。
再说即使师父亲自来看,对于这样一个油尽灯枯不过熬日子的人来讲,也无计可使。
李妙然低下头喃喃道:“一年嘛。
她捂上眼,有热热的液体滑过指缝,其实她知道阿娘连半年的时光都熬不过了,可她自回来后,总是心怀希冀,想着上天都能让她重活一回,会不会给个奇迹与她阿娘呢?
她以为上天会眷顾她的,可是上天并没有。
所以她的阿娘总还会再次离她而去么?
夜色太浓,周边太静,静到张若朴清清楚楚地听到克制又压抑的低泣。
依着本性,他想走开,可不知为什么,他却动也没动地静立在小姑娘身边。
他是个不喜热闹,不喜麻烦的人。
唯二的二个朋友也是他们自己硬凑上来的。
所以,他不太懂与人的相处。
下山的三年来,他讲话最多的就是自家爷爷。
别的人他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
他的爷爷看他老气横秋无一丝少年朝气的模样常常叹气不该让他在山上一待就是十多年;
他的师父也常说他的性情过于寡淡冷清,于是不顾他的意愿,三年前借口他的爷爷年纪大了,让他替他那从未见过一面的父母进一进孝心,撵他下了山。
他虽不愿意下山,但师父的话不能不听。
他没有师父的济世活人之心,生死于他不过是皮囊和灵魂的消逝与升迁,所以他理解不了面前小姑娘的哭泣。
李妙然揉了揉泛肿的眼圈,慢慢站起,走到张若朴面前:‘谢谢你。’
张若朴看着面前的小姑娘,难得语气柔和:“我并没做什么。”
李妙然笑了笑,虽然笑得并不比哭好看多少:“还是要谢谢你前来。”
张若朴默默在心里说我不想来,是爷爷吩咐的。
柔柔的圆月挂在俩人的头顶,有风拂过花枝,惊起沉睡的秋虫低鸣。
月色很好,可惜他们都无心欣赏。
一入了腊月,东都城变得热闹起来,街道两旁的店铺门前家家都挂起五颜六色的彩灯东都的街上。
就连路边的树也缠上各色的绸缎,在萧瑟的冬日街头,远远看去,像一树一树的花开煞是好看。
做为大夏最尊贵的所在,太极宫里更是热闹非凡,李妙然在昭台宫里都能听到内侍和宫人因为挂灯缠绸的争执声。
太学不用说也终于给他们这些小学童放了大假。
李妙然并没有像以前,各宫乱跑,她安安静静地呆在昭台宫,天天黏在阿娘身边,弄得阿娘都笑她,越长越回去了。
今年的冬天格外暖和,听说城外光明寺温泉边的桃花都开了两三枝,引得东都人争相去看。
可北地却比往年都更冷些。
听说有的地方雪下的将人都能埋住。
李妙然真想去看看能将人埋住的雪是什么样子。
她有好几年都没见过雪是什么样子了。
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
那天她一睁眼,就听到宫女们在殿外欢呼下雪的声音。
她兴奋地爬到观星楼,看被雪埋起来的太极宫,看那些飞扬的雕龙画壁统统变成一片白色,看廊檐下往日铃铃作响的铜铃终于一动不动地和冰柱作伴。
她张开双臂,冲着远处明黄的旗子啊啊大叫。
她的喜悦还没尽情绽开,就被北地来的一匹快马冰冻。
白水城城破。
鞑子已经打到鸣金山口。
李妙然呆了,她怎么就忘了这场仗呢!
接到战报的太极宫像被人消了音一样,纷乱的声音都不见了。
她的阿娘开始偷偷掉泪。
她的阿爹在两仪殿的朝会上大发雷霆。
东都忙于过新年的百姓恼了。
近二十年的光阴足够他们忘记曾与鞑子不死不休的那些往事,你看,连她也不过短短一世几年过景就忘了这场战争。
他们接受不了。
她的阿爹也接受不了。
据说当着北地来报讯的人大发雷霆。
据说文家死了多年的老祖宗都被拉出来挨了几句圣责。
李妙然躲在阿娘怀里,努力回忆上一世关于北地的讯息。
她记得这场仗打了很久,从冬天打到春天,文家几乎族灭,而她阿爹终于借着这场仗收回了宣化府的兵权。
宣化府五城六县以阳谷关为界,一半归了鞑子,一半属于大夏。
只不过从此以后没了文家的宣化再也没有安宁可言,鞑子与大夏的摩擦纷争不断。
她的阿爹呀,宁愿没了宣化,也不想要文家。
她不懂,他为什么就那么恨文家。
文大将军战死时,她阿娘抱着她说,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她问阿娘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逃?
她阿娘说,就像天子守社稷,君王卫国门一样,战士就要倒在战场上,他是守护宣化的将军,所以百姓能退,能逃,他不能。
她哦了声,并不很懂。
阿娘眼里的泪一直流,一直流,流到最后都成了红色的,她一定很难过吧,其实有时候想想,她也挺可怜。
被自己亲姑姑立为皇后,却不被皇上所喜。
又为了文家,不敢争不敢抢,不敢怨不敢悔。
可是最后也没能守住文家呀。
李妙然想着上一世阿娘知道文家结局的那一夜,长叹一声。
她和阿娘何其相像,她一直以为自己不喜文家,阿爹就会喜欢她,喜欢阿娘,她等了一世阿爹的怜爱之心,至死也没等到。
上一世的她,因着阿爹对北地的不喜,阿娘对北地过度的维护,她对北地的感情很是复杂。
半是憎厌,半是嫌弃。
憎厌他们让阿娘受尽苦楚。
嫌弃他们武人出身,是她被人训斥粗鲁的原因之一。
可当她在云林馆里接到来自北方的信时,竟是羞愧难当。
她近在咫尺的阿爹都放弃了她,千里之外她所憎厌的文家人竟还记挂着她。
她记得那封信上缀得是文六。
前一世她对文家不喜,也不知文家有没有这个叫文六,这一世,她想亲自去看看,看一看那个千里温暖的亲人。
更想替阿娘留住更多的亲人。
可她有什么办法,又有什么能力做到呢?
去打听消息的宫人还未回来,阿娘端坐在昭台宫的主位上,神情庄严的像是雕像,她的故土在北方,她的亲人在北方,她死去的父母深埋在北方的土地上。
她怎能不担心,不挂心呢。
李妙然走过去依在阿娘的身边:“阿娘。”
阿娘低头轻轻朝她一笑:“阿娘没事。”
李妙然偎进阿娘的怀中:“舅舅他们会没事的。”
阿娘笑笑揽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