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雪越下越大,檐下的宫灯也被雪打湿了花穗。
长禧宫墙角下的红梅开得如花如荼,苍翠的竹子虽被雪压弯了腰,但一阵风袭来,吹落枝干上的积雪,它瞬间就又笔直地挺产在雪中。
一如她的阿娘,好像无论风雪有多大都压不垮她傲然的身姿。
她直挺挺的跪在雪地中,一任雪花将她淹没。
李妙然陪在阿娘身边,变成了一个小雪人。
因为皇帝和皇后的这场争执,除夕的宴会很仓促的结于林贵妃尴尬的笑容里。离席的宫眷、命妇、大臣、宗室贵戚假装看不见雪地里跪着的皇后娘娘,低垂着头一个又一个从她们身边离去。
手足无措的宫人和内侍站在不远处更是动也不也动,皇帝陛下的怒气不是谁都有胆量试一试的。
更不用说敢跑来问一问她们母女二人冷不冷?
冷不冷?
李妙然问自己,冷,很冷,但她的心却如六月最盛的阳光,她和她的阿娘竟能一起并肩的感觉真的很妙,很好呀。
她的阿娘呀,明明自己病得弱不禁风,却仍牢牢将她护在怀里,害怕冬夜的风冻着、伤着她的小姑娘;这样要强的阿娘呀,明明刚刚来时短短的一段路都走的倍感吃力,可跪在这要吃人的风雪里,仍坚挺如翠竹。
她伸出双臂环紧阿娘,想将自己并不暖的身体温暖阿娘。
阿娘抱紧她,垂着眸子冲她那样温柔地笑,一如上一世她离世后,她梦中的阿娘一样,笑的温柔,抱的牢固。
有人走到她们身边,停下脚步。
李妙然抬头:“太傅大人。”
张太傅叹了口气,他身后的三朝元老宋国公和谈候爷互看了一眼,面露怜悯之色,但谁也没说话,只默默地看了看雪地中的母女二人,默站片刻长叹一声无言离去。
阿娘垂着眼,谁也没有看,平静的脸上落满雪花,李妙然伸出手一点一点地拂去阿娘眉间、脸边的雪,阿娘伸手抚过她的头,她仰着头,努力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风雪呜呜地在长禧宫的上空盘旋,李妙然也不知她和阿娘跪了有多久,她的双膝从痛到麻好像也没多久时间,视线里宫人惊呼着冲她们而来,然后她就看到阿娘倒在她面前,从阿娘口中喷溅出的鲜血,犹如墙角迎雪而开的红梅。
她抱着阿娘大哭,害怕极了。
阿娘没有回应她。
她想站起来,想把阿娘抱回昭台宫。
可她太小了,她抱不动阿娘,她抱着阿娘一头栽进雪中,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妙然像是掉进一个沸水池中,池水烫极了,她被困在其中,四周热气蒸腾,她看不到阿娘,也找不到出路逃出溺水的恐怖,她觉得自己就是阿齐后来给她讲的自己家乡那道清蒸河虾的那只虾子,眼看就要被蒸熟,直到鼻腔里一股又苦又涩的东西将她从这恐怖梦境里弄醒。
她才知道自己病了。
昭台宫里一大一小两个女主子都病倒了,剩下的那个小主子还是个不懂忧愁的奶娃娃,他并不懂黑黑的汤药有多难喝,居然想抢来喝一喝。
昭台宫里的角角落落都充斥着苦涩的汤药味,她的阿娘昏沉沉地躺在昭台宫的主殿,她则在东偏殿的榻上被阿嬷看着喝那一碗又一碗的苦药。
一场病将李妙然圆圆的小脸硬是喝成了瓜子样,心疼的阿嬷抱着她直掉泪。
李妙然不得不一边喝着苦药汤,还要哄一哄奶娃娃,安慰一下伤心的阿嬷。
接到顾小胖和白小冰的贴子时,李妙然刚刚强皱着眉头喝下一碗汤药,她觉得自己其实已经可以不用喝这老什子苦药了,可架不住阿嬷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只得放弃抵抗一碗接着一碗喝下去。
顾小胖和白小冰下贴子约她出宫看花灯。
她看向窗外,暮色低沉,窗边月渐将满,原来都到元宵了。
她前世今生都不喜欢过节,不像李妍然,有个有钱又在京城的外家,最喜欢热闹。
她还记得上一世,有一年元宵节,她刚刚和阿娘又因为文家这个外家的不给力对阿娘乱发脾气,一个人在宫里胡乱游荡,碰上要出宫和表姐妹过元宵的李妍然,不知是那天她对李妍然态度好,还是她眼里的羡慕之情太难遮掩,李妍然难得的对她展现了一把姐妹情谊,邀她一起出宫,她居然一时脑热答应了。
那天灯会上的人真多呀,李妍然的表姐妹也很多,她们热情地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她好像是多余的那一个,没有人关心她一个小小未出过宫的小姑娘的安危,汹涌的人群将她与李妍然那群人挤散,她被裹胁着淹没在人群中,然后迷失在正月十五的深夜街头。
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天气不是很好,月亮不知躲在那片云后,她一个人在东都偌大的街头东转西转,怎么也找不到回宫的路。
后来她不知怎么就转到了一个小巷子里,巷子里静悄悄地停着一辆马车,周围没有一个人。
她走到马车跟前想要问问路。
马车里下来一男一女,看到她,笑得无比亲切眼睛里一闪一闪发着光。
她问他们回宫路。
他们说他们会带她回宫。
她像个白痴一样就信了,还随手拨了自己头上的一个小金钗丢过去做为答谢他们的礼物,并告诉他们将自己送回宫中,阿娘还会有大赏。
他们笑得合不拢嘴,一直冲她点头,并且邀请她上车。
她就想也没想上了车。
车上横七竖八已经躺着几个小孩子,她吓了一跳,问他们这些孩子是怎么了?
他们笑着说这些孩子玩累了,睡过去了。
她居然信了。
他们越发笑的开怀。
她乖巧地坐在车上,等他们将她送回宫。
他们大概以为她是傻子吧,居然讲话都不避着她,得意地炫耀着自己这次又抓了几个宝贝,卖到南边会赚多少银子。
她在车上听到,急了,扒着车门要下车。
并且厉声指责他们,要报官抓他们。
他们笑她,来拖她。
她用力反抗,又求他们放过她,说自己阿娘是皇后,自己是公主,他们若是放了她,她一定会让阿娘给他们许多钱。
可他们不信她说的,哈哈大笑,仍来拖她,女人还打了她。
她又怕又恼,死命挣扎,高呼救命。
女人恼了从身上摸出一颗黑黝黝的药丸硬往她嘴里塞,她呜呜地躲着哭着,想有人出现救救她。
可这是一个很僻静很僻静的小巷子,并没有什么人来。
药丸在她嘴里渐渐化开,又麻又涩的让她头痛,她的力气也渐渐消失了,她忽地就想起出宫前和阿娘的争执,她赌气说的狠话,是不是老天都知道她不懂事,惩罚她来着。
她胡乱地想着,眼前越来越模糊。
这时她听到人声。
她用尽最后力气喊了声救命。
意识最后的时候,她感到有人重重地拍自己的脸,问她什么,她好像说了也好像没说。
反正她醒时,就在昭台宫的榻上躺着。
李妙然叹口气,上一世,她统共就出了两次宫,可两次的结局似乎都不太好。
她放下贴子,靠在软枕上:“你替我回贴拒绝了吧。”
宫人应了声,转身就要离去,被刚进门的阿嬷拦下:“五公主难得有小伙伴下贴子请你出去玩,干嘛不去呢?”
李妙然抱着枕角轻咳了一声:‘阿嬷,我病着,不想去。’
阿嬷走到榻前,摸了摸她的额角:‘都闷在房里这么多天了,出去透透气也好。’
李妙然偎在她怀里撒娇:‘阿嬷,阿娘还病着,我没心情。’
阿嬷拍着她的背笑着说:“你阿娘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好的,你还是小孩子,不要操心大人的事,去玩吧,刚好也替你阿娘给太傅、国公爷他们送个谢礼。”
李妙然将脸埋进阿嬷怀里,她的阿爹不知被三个老臣如何相逼,终是开了金口,命新晋的兵部员外郎邬文良带着增援宣化府的粮草和兵将于正月初八已经上路。
阿嬷笑了笑:‘五公主过了年又长一岁,知道体恤你阿娘,心疼阿娘了,所以你阿娘现在不能做的事,五公主应该能替阿娘分忧了。’
李妙然点点头。
阿嬷笑着将她抱住轻轻摇了摇:“我们五公主真是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