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凤鸣殿内。
女帝坐在龙椅之上,冷冷地看着阶下的王臻。怒火似在冰层下燃烧,带着彻骨的寒意。空气安静得有些诡异,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说下去。”女帝垂着眼,一下一下拨弄着腕上的佛珠手串,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王臻如履薄冰,艰难地开口:“昨夜,太女在长乐宫内为七庆祝生辰,不仅亲自弹琴伴乐,还亲自做了吃食。”
昨夜亓笙的举动虽尽量避人耳目,却逃不过暗影司的眼睛。
女帝闻言微微抬眼,轻轻扫了眼王臻。淡淡的一眼却让王臻如临深渊,脊背发凉。
“刺客的事可有进展?”女帝幽幽开口,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丝毫不提王臻方才所言。
“东宫的侍儿文安是魏国的人。”王臻心中疑惑,却不敢隐瞒。
女帝手里的动作忽然停了,木珠停止不动,停在了“叭咪”二字。“叭咪”出自佛家六字真言,梵文意为莲花,意喻品性如莲花般纯洁无暇。
“让七去办。”女帝眸中晦暗不明,声音很轻,却让人不寒而栗。
拇指轻轻摩挲佛珠,女帝的嘴角隐晦地扬起弧度。纯洁无瑕吗?她不是。七,亦不是。
王臻跟随女帝多年,深知女帝手段。眸光微闪,躬身退出殿外。
文安是先前替七换药的侍人,因着治伤一事,与亓笙和七颇有交情。女帝此举,意欲一箭双雕。
七接到密信:速回暗影司。不疑有他,稍作交接便返回了暗影司。
自七任亓笙随身暗卫以来,便领了暗影司副统领之职。虽是男子,但手段之狠厉,能力之卓绝无不令众人惊异。断断数月便坐稳了这位子。
“副统领。”七所到之处,影卫皆弯腰作揖,语气恭敬。
七眸光深邃,不曾看众人一眼。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拒人于千里之外。
正堂之上,王臻正在等候。
“王大人。”七弯腰行礼,语气冷硬,似是例行公事,不带丝毫情感。
王臻不曾说话,若有所思。
七无疑是一把利剑,刃如秋霜,锋芒逼人。可这人戾气太重,好似一把双刃之剑,一不小心便遭反噬。而亓笙,正是他的鞘。成佛或入魔,仅在亓笙一念之间。
“刺客之事有了着落。”王臻看着七的眼睛,不放过一丝情绪。
七的眼中闪过一丝急切,目光带着隐隐的寒意。
王臻心下一紧,果然,只有亓笙能牵动他的情绪。
“东宫的文安似是与魏国有所联系。我知你与他有些交情,此事尚有转圜。你若心有不忍,大可留他一命,只逐出燕国也未尝不可。”
文安通敌卖国证据确凿,王臻所言不过是意欲试探。男子为影卫多被世人不耻,文安却反其道而行,主动与七交好。不仅自愿提出前去与七换药,更是在七受伤期间事无巨细地照顾着。虽是有亓笙命令作为前提,但能做到这份上也实属不易。
王臻微微颔首,凝望着七,目光灼灼。那么,故人和亓笙,你会选谁呢?
“此等祸端,绝不可留。”七语气平淡,不假思索。像是述说午餐的菜品,毫无波澜。
王臻了然,是了,这才是七。暗影司中绝无良善单纯之辈,七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冷心冷面,无情无义。唯对亓笙,有所不同。
七领命去了。却不曾想到,平静之下,风波悄然而至。
亓笙正在东宫之内,并未察觉七已离去。忽而收到女帝旨意,请亓笙前往凤鸣殿。
“拜见母皇。”亓笙进入凤鸣殿,给女帝请安,声音亲昵。
“赋昭几日未曾来给母皇请安。女儿大了,果然不想着母皇了。”女帝看着亓笙,目光和蔼温柔,与面对王臻时判若两人。
“哪有。”亓笙说着上前几步挽住女帝的手,嘟囔着嘴,一副撒娇的模样。
女帝爱怜地轻抚亓笙手背,说道:“你许久未曾与母皇前去暗影司。今日便随我一同前往。”
暗影司是帝王的左膀右臂,亓笙作为储君,责无旁贷。
亓笙并未多想,轻轻点头。心中因昨夜之事而心情大好,眉眼都带着笑意。
暗影司内一切如常,亓笙表面专注,却倍感无聊。视线四处飘散,忽然瞥见一物,微微出神。
杂草间掉落了一个荷包。荷包材质普通,不过是下等布料。绣工却是上等,应是侍儿自己缝补的私物。桃红的颜色与暗影司格格不入,影卫不可能拥有这样的荷包,只有可能是外来之物。
亓笙不动声色地走近了些,荷包上生动的鸳鸯此时格外扎眼。她认得这是文安的物品,几日前还曾出口夸赞。亓笙瞳孔缩紧,一种不安涌上心头。
亓笙的异样未曾逃过女帝和王臻的眼睛。女帝淡淡地瞥了眼王臻,眼里有赞赏。哪有什么巧合,不过是王臻刻意为之,等的便是亓笙发现。
“王大人,如果我没有认错,这是我宫里侍人文安的荷包。他如今可是在暗影司?”亓笙捡起荷包,转身面向王臻,心中疑惑顿起。暗影司绝非什么好地方,若是人在此处,会是犯了何事?
“是。”王臻微微低头,眼里有光闪现。亓笙,已进局中。
“为何?”亓笙心中疑惑更甚。
王臻装作面有犹疑,斟酌半晌,方才开口:“人是副统领七绑来的,下官未曾过问。”
亓笙闻言眉峰微蹙。王臻的话说得有技巧,未曾过问而非并不知晓。可七是暗影司副统领,东宫又是七管辖之地,他有权力不上报王臻。亓笙找不出疑点,狐疑地点了点头。
“母皇,儿臣能否去看看?”亓笙回身对女帝行礼,声音有恳求之意。
在亓笙眼里,文安一向和顺恭谨,其中兴许有着误会。二人虽算不上亲近,却也相处了几个月,关系甚好。亓笙此时无法做到不闻不问。
女帝求之不得,面上却依旧平静,轻轻点了点头。
在王臻带领之下,女帝与亓笙进入了暗牢。
这是亓笙第一次来到这。分明是正午的时候,日头正晒。暗牢之内却不见天日,泛着寒气。空气中混杂着血污与腐败的气息,刑具挂了满墙,屋内隐隐有哭喊之声回荡。
亓笙胃里翻江倒海,屏住呼吸,强忍呕吐之意。王臻并未直接将亓笙与女帝带入刑室,而是来到了后面的暗房。暗房中可看到囚犯受刑,刑室中人却不会有所察觉。
亓笙不适稍有缓解,示意王臻拉开密室的帘子,刑室中的景象闯入亓笙眼帘。
七手执长鞭,立于刑具之旁。文安被倒吊在房梁之上,披头散发,衣绳被鲜血染红。身上星星点点布满鞭痕,行刑之人无疑下手极重。皮肉向外翻滚,甚至有几处深可见骨。
七蹲下与文安对视,目光带着萧瑟的寒意。左手抚上文安伤处,玉指重重往里一按,插入皮肉之中,顿时鲜血四溢。文安吃痛地尖叫,身体剧烈的扭动。七却毫无怜惜之意,嘴角带着笑。血液似乎刺激了七,眼中闪着亢奋的光。
“你还不说吗?是谁指使的你?”七贴近文安的耳朵,声音泛着哑,低沉地宛若索命的恶鬼。
文安的眼神充满不屑,泛着凶光。看着七的眼睛,轻轻开口,气若游丝:“你喜欢她吧。要是她看到你如今的样子,会怎么想呢?”
文安说完放肆大笑,面目狰狞。
七眼中的光骤然暗了,眼眸漆黑,似无间地狱。双眼泛着杀意,脸上却笑意更甚,像受伤的雄师,怒意在心中膨胀。手中的长鞭快速飞舞,鞭子不比寻常,处处带着弯钩,根根勾人皮肉。文安痛苦地抽搐着,呻吟从口中泄出。
亓笙直直盯着前方,眼睛瞪得极大,全身因恐惧和惊讶而微微颤抖。似是不敢相信,亓笙缓缓从椅子上站起,向前靠近了些。眼里尽是难以置信。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七,狠厉得与平日判若两人,宛若地狱前来的死神。
身处密室之中,亓笙听不到声音。猛地转头看向王臻,脸色发白,声音带着哽咽:“究竟是为了何事?”
亓笙不相信七会无缘无故下此毒手,眼睛死死盯着王臻,双手紧紧握拳。手臂紧绷着,因用力而泛着青筋。
王臻看了眼女帝,沉默着没有回答。
没有得到答案,亓笙麻木地点了点头。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声音冷的彻骨:“那我自己去问。”
亓笙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全身血液正在倒流,作势便要冲出密室。
女帝却起身摁住了亓笙的肩,声音平静:“赋昭,暗影司有暗影司的规矩。即使你是太女,也不能随心所欲。”
亓笙闻言茫然地回头看向女帝。女帝的表情没有一丝起伏,甚至没有丝毫惊讶。冷淡地就像眼前不是血肉模糊的刑室,而是欢歌载舞的晚宴。
联想起女帝突然而至的邀约,凑巧出现的荷包以及欲言又止的王臻。亓笙心中似有一根弦猛然绷断,声音带着难以置信:“母皇,是你的命令吗?”
女帝闻言脸上愈发慈爱,爱怜地轻抚亓笙脸颊,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文安觊觎太女,本就该罚。但是七的举动,也着实让我意外。”
女帝没有说出实话,文安通敌卖国的真相被刻意隐瞒。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七推向万劫不复。
所以七不是无可奈何,而是有意为之?亓笙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有什么正在轰然倒塌。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似被笼罩在无穷的黑暗之中,亓笙的心坠入了无底深潭,万念俱灰。此时的亓笙眼中空洞无神,宛若行尸走肉,毫无生气。
刑室之中,七丝毫不知。
文安不知哪来的力气,奄奄一息却依旧在笑:“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一样的见不得光。她若发现,该有多恶心?”
七一身戾气,双眼猩红,尽是阴鸷。文安说的没错,他从地狱而来,血液中充斥着暴力与毁灭,本就与美好搭不上关系。
“那你,便死吧。”七忽的笑了,笑容前所未有的灿烂,却仿佛妖艳诡异的罂栗,危险而致命。
七将绳索砍断,一把握住文安的脖子,将人腾空提起。手指一点点收紧,文安没有挣扎,气息渐弱。
亓笙浑身颤抖,呼吸急促。她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起身向外跑去。这次女帝没有阻拦,但是亓笙脚步发虚,短短几米走得跌跌撞撞。几乎是撞门而入,却仍晚了一步。文安从七的掌间滑落,死不瞑目。
七猛地抬头,对上亓笙惊惧的眼,心中如坠冰窟。方才还阴冷暴戾的人,此刻却不受控制地战栗。一言不发,眸色猝然变得深沉,似乌云压顶的黑暗,透着绝望和悲凉。
亓笙站在原地,没有移动一步,眼中是黑沉沉的冷。她屏住了呼吸,心脏似碎裂般的疼痛。她并不生气,甚至并不伤心,只有刺骨的寒冷。
七的手下意识地抬起,他想开口解释,嘴唇轻轻蠕动,却发不出丝毫声音。他能说什么呢?手缓缓放下,眼里是死一般的绝望,空洞得像被掏去灵魂。
他的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