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笙不记得后来她是怎么回的凤鸣殿,只记得耳边有人在惊呼。脑中只剩下一片混沌和无边的黑。
亓笙的意识再次回笼是在两天后的中午。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半晴的天空飘着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了屋顶和树梢。
亓笙醒了,却逃避似的不愿睁眼。耳边传来红月和绿芙的声音。
“姐姐,殿下她怎么还不醒来?”说话的是绿芙,许是离得远,亓笙听得并不真切。
绿芙的声音带着鼻音。亓笙想,小丫头估计又红了眼睛。
“殿下身体并无大碍,只是不愿醒来罢了。”绿芙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衣不解带地守了亓笙两天两夜,眼里布满了红血丝。
二人相顾无言,只有雪珠打在树叶上,滴答作响。
许久后,一名侍儿的声音打破了宁静:“红月姑娘,绿芙姑娘。暗影司的七大人仍在殿外跪着,这雪越下越大。您看这…”
“他要跪便让他跪。若不是他,怎害得殿下这般模样?”绿芙率先开口,柳眉倒竖,声音尽是不耐。
红月和绿芙不被允许进入暗影司,并不知晓当日的事情。但亓笙回来以后,女帝便将亓笙的随身暗卫换了别人。七虽仍是暗影司副统领,却被调离东宫。是以红月和绿芙虽不清楚个中缘由,却也能猜个大概。
红月自小便在宫里长大,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多少有些了解。拍了拍绿芙的肩嘱咐道:“你在这守着,我出去看看。”
红月的脚步渐渐远了,亓笙的耳边恢复宁静。轻轻放下捂着耳朵的手,心下松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是本能地抗拒那人的名字。眼睛缓缓睁开,看向窗外。洁白的雪掩盖了瓦片的明黄,亓笙心里不自觉一紧,也不知那人跪了多久…
红月打着伞出了殿外。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大,地上已厚厚地铺了一层积雪。
自亓笙晕倒回到凤鸣殿,七便一直跪在殿外。黑色的劲装在一片银装素裹中格外突兀。七的眼睛紧紧闭着,纤长的睫毛上结了雪霜。面色因寒冷呈现出铁青的白,嘴唇干裂着,泛着不健康的深灰。
寒风刺骨,七却一动不动。只有呼散的热气,彰显着生命。
“七公子,起来吧。”红月停在了七的面前。油纸伞微微向前倾,挡住了七头顶的雪花。
七闻言眼睛猝然睁大,似干枯的稻草被猛地点燃,眼中的光热烈而灼热:“殿下,醒了吗?”七的声音急切,带着几不可察的恐慌。
“未曾。”红月轻轻摇头,无视七眼里的期待。
七的眼睛浮现出痛苦的神色,眼中刚刚聚集的光芒再次被失落取代。抬头看着红月,声音几近恳求:“殿下醒了,请您告诉下奴。七绝对不会烦扰殿下,只是…想知道殿下是否安好。”
骄傲如七,第一次对着除了亓笙之外的人低头。
红月轻轻点了头,她其实并不相信这样一个人会对亓笙不利,只不过话已至此,无须再劝。
凤鸣殿内,亓笙辗转反侧。深深叹了一口气,还是叫了绿芙的名字。
绿芙听到动静,一路小跑地进了内殿。见亓笙已经坐起,正半躺着倚在榻上。眼眶顿时红了,声音带着浓浓的委屈:“殿下…”
亓笙轻轻勾动嘴角,朝绿芙张开了手臂,声音柔和:“傻丫头,我这不是没事吗。”
绿芙快步走到榻前,怕给亓笙过了寒气,强忍着没有扑进亓笙怀里,只轻轻握住了亓笙的手:“殿下,您可吓死奴婢了。”
亓笙揉了揉绿芙的脑袋,笑着没有说话。红月此时正好走到窗前,见此场景心中如释重负,低声向下人吩咐几句,转身进了内殿。
“殿下总算醒了。身子可有不适?”红月心中喜悦,身上的疲惫似是也减弱几分。
亓笙看着红月憔悴的面容,心中酸涩。是她太过自私,白白连累旁人担心。强打起精神,吃了碗白粥,精神慢慢恢复。
女帝知晓亓笙心中难受,对外称亓笙得了急病需静养几日,不许任何人打扰。东宫众人也小心翼翼地不提起七的名字,那日的事似被这突然而至的大雪掩埋,深藏于地下,消失在时间里。
亓笙的身体日渐好转,心境也渐渐明朗。文安的死毫无征兆,前几日还有说有笑的人去的这般突兀而惨烈,亓笙一时受不住打击,这才突然昏迷。静静养了几日,当时未被发现的疑点徐徐浮出水面。
亓笙手里捧着书,书页停在了三十六计·瞒天过海一章。书中有云:“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但凡阴谋,往往隐藏在阳光之下;看似胸怀坦荡,光明正大之人,往往居心叵测,口蜜腹剑。
亓笙思绪发散,眸光微闪。文安一事太过蹊跷,一环扣着一环。像是挖好的陷阱,等着自己来跳。事出反常必有妖,此事绝不简单。
亓笙合上书册,拿定了主意。轻轻开口,唤来了红月:“文安的东西可有人收拾?”
文安之死并未声张,只说是因为犯错被逐出了宫。红月不知道内幕,思及此事,声音有一丝疑惑:“几个宫人自称是文安的朋友,来把东西收走了。可奴婢总觉着那几人有些眼熟。”
红月欲言又止,她在宫里摸爬滚打多年,见过的宫人不少。虽不说都能认识,却也能记个七八分。
亓笙见状心中暗喜,鼓励地看着红月:“你但说无妨。”
“奴婢瞧着像是陛下的人。”红月弯腰俯身,声音刻意放低。
红月说得隐晦,亓笙却心里有数。女帝宫里潜着几个暗哨,表面是粗使的仆役,实则是暗影司的精锐。
这几人藏得很深,平日存在感极地。红月原本也未曾留意,只不过自幼学习医术,比常人多了几分敏锐。
几年前偶然看见其中一人手腕似有刀疤,便多嘴问了一句。不想那人却矢口否认,只说是被剪子误伤。红月因此记下。后来跟了亓笙,了解了些许暗影司的事,这才知道了那人的身份。
亓笙心思微动,若只是普通宫人妄想爬床,女帝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女帝既是有意隐瞒,便不可能松了口。该从何处查起呢?
亓笙微微蹙眉,心中渐沉。女帝十多年来将她保护得极好,万事俱以安排妥当。仔细想来,若有朝一日真与女帝站在对立面上,竟无一丝一毫可用之人。她不想与女帝为敌,可也不想做被蒙在鼓里的傻子。如今唯一可用的便只有她这太女的身份了。
“影卫。”亓笙沉吟半晌,开口唤道。
自那日以后亓笙便对影卫有了惧意,将东宫影卫裁了大半。女帝心疼亓笙,并未阻拦。是以此时只有三名影卫应声出现,都是熟面孔,却唯独少了七的身影。
亓笙心间微疼,握紧了拳头,再次开口:“七那日去暗影司之前,可曾和你们说过什么?”
影卫沉默着没有回答。想必是女帝下了命令,亓笙并不惊讶,唇角微勾,又道:“我知你们奉人之命。可此处并无他人,今日之事若你们不对外声张,便不会有人知晓。”
亓笙说罢声音微顿,指节轻轻扣着桌子,声音低沉:“可若是你们知而不报,今日殒命于此,想必也没人会说些什么。想清楚,你们是哪个宫的人,今后又是谁会做主。是飞黄腾达,亦或是悄无声息地消失,你们自己决定。”
亓笙掌心湿黏黏地全是汗,她在赌,赌这些影卫不是真的心如铁石,也会恐惧,也会心有所求。
还好,她赌对了。
几人跪在了地上,齐齐开口:“誓死效忠殿下。”
有了开头,后面便容易得多。一名为首的影卫向前一步,说道:“那日,七大人似是收到了王臻大人的密信。临走时嘱咐下奴务必留心,切勿让刺客潜入东宫。”
刺客!亓笙忽然想到了什么,几月前的刺客一直是暗影司在着手调查。若是与刺客一事有关,为何七如此暴戾,为何女帝如此慎重,一切似乎都可以说通。
亓笙摆了摆手,示意影卫退下。可真相到底是什么呢,女帝和七又分别扮演着什么角色…亓笙闭着眼睛,记忆的碎片一点点拼凑。
“文安平日可有相熟的友人?”亓笙缓缓睁开眼睛,看向身旁的红月。
红月面色凝重,方才亓笙与影卫所言让她心中警铃大作。事情果真并不简单。仔细思索一番,方才郑重开口:“文安入宫多年,平日腼腆内向,与谁都是淡淡的。只不过奴婢听闻,文安在宫外有一姐姐。”
“可能找到?”亓笙语气着急,直觉告诉她这便是突破点。
红月慢慢摇了摇头:“文安口风极紧,这事不过是有次吃醉了酒,无意间说起的。”
亓笙有些失落,却并不气馁,轻轻点了点头,吩咐红月暗中寻找线索。
宫外,一间平房大门紧闭,透露出些许不寻常。
屋内,一名女子坐于首位,面上带着斗笠,看不清相貌。一身华服却与屋内简陋的家具格格不入。
地上跪着一个中年女人,女人被两个黑衣侍卫控制着,动弹不得。
“你可是有个弟弟,叫文安?”座上的女子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彻骨的冰冷。
女人慌忙点头:“是虽是,不过那赔钱货早些年便被卖到了宫里。几年未曾来往了,小人与他毫无关系啊!”
华服女子闻言并不说话,扫了眼侍卫。侍卫会意,手起刀落,女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灭了口,女子一行却并未全部离开,而是留下了一人。只见那人乔庄片刻,许是用了易容之术,竟是与文安的姐姐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