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女不管再如何跋扈,也是亓笙的亲妹妹,十多年来的感情做不得假。亓笙本身又是至情至性之人,将血缘亲情看得极重。此时虽然报复了亓鸢,心里却没有半分愉悦,反而似被绳索勒紧,筋疲力尽却无处逃匿。
亓鸢的事情只是导火索。皇家最难的便是真情。今日是老三按捺不住率先发难,难保老二、老四、老五心中不存半分芥蒂。前几日的刺杀还历历在目,背后凶手是不是意在夺嫡还未可知。
如果幕后之人真是她的妹妹,如果曾经同床共枕的姐妹有朝一日会反目成仇…亓笙思及此处心中如坠深渊,一颗心脏似被尖刀刺穿,疼得浑身痉挛。
自绿芙走后,亓笙便闷在屋里,也不许旁人接近,一待便是两个时辰。
“红月姐姐,都是我不好。”绿芙候在殿外,见亓笙迟迟没有动作,眼睛微红,声音带着哽咽。
给六皇女送糕点的差事是绿芙派人去做的,此时亓笙因为此事伤怀,绿芙便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依靠着墙壁,无力地蹲在墙角。鼻间泛红,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红月听说了事情的原委,本是三皇女无理取闹,又与绿芙有什么干系。爱怜地摸了摸绿芙的头,拿出帕子轻柔地拭去小丫头脸上的清泪,声音温柔:“傻绿芙,平日里挺机灵的。怎么这会儿却钻牛角尖。”
绿芙闻言抬头看向红月,一双杏眼里尽是泪花:“红月姐姐,殿下连晚膳也未曾用过,这可如何是好。”
红月心中亦是担忧,看着绿芙长叹了口气。不是没有劝过,只是这门却始终不曾打开。
犹豫再三,红月再次敲响了房门,声音尽可能的轻柔:“殿下,小厨房做了莲叶羹。带着荷叶的清香,清爽可口。殿下可要尝尝?”红月的手中端着玉碗,莲叶羹拿小锅温着,散发阵阵热气。
可这话一出口便如石沉大海,久久得不到回应。
亓笙没有作答,绿芙却不死心。踮起脚尖巴巴地看着窗户,试图透过窗纱看到亓笙的身影。红月眉头紧锁,也没了往日的冷静稳重。守在殿外坐立难安,来回踱步,纠结着要不要破门而入。
这头的两人在殿外焦急万分,屋里的亓笙终于有了反应。随着“吱呀”一声,房门被从里打开。亓笙穿得单薄,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带了寒意,却只披着一件薄薄的披风。额前散落着几根发丝,双眼迷茫而无神,不复往日的神采。
“殿下。”见亓笙终是露面,红月、绿芙齐齐开口。目光紧紧追随亓笙,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神色。
见亓笙只是精神稍有不济,二人放下心来。可亓笙刚一开口,却又将二人的心提起。
“我记得中秋的时候母皇曾赏过两坛桂花酿。你们去帮我拿来。”许是许久未曾说话的缘故,亓笙的声音嘶哑,带着深深的倦意。
绿芙性子急,听到亓笙的话,眉头紧紧蹙着,不假思索便出声反驳:“这怎么可以!殿下肠胃不好,此时又未曾用饭…”
红月打量着亓笙的脸色,眼前的人颓废而落寞,双唇紧闭,似是隐忍着极大的痛苦。红月无声地拉了拉绿芙的衣袖,打断了她未出口的话。再次开口却是与绿芙截然不同的答案:“奴婢这就去。”
红月说完便不由分说将绿芙拉走。绿芙心下不解,不情不愿地跟着红月离开,语气颇有不满:“红月姐姐,你拉我做什么?殿下那身子骨,可禁不起这般折腾!”
红月没有回答,静静地看着远处的灯火阑珊,目光深沉。待到与绿芙走远,才缓缓开口:“这世上做母女姐妹最难的地方,便是这宫里。殿下她,不容易。”
绿芙闻言有些愣神,似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她虽被亓笙照顾得极好,却也并非不谙世事。她明白,今夜这酒怕是非喝不可。默默地跟着红月,没有再说话。
红月和绿芙送了酒来,知趣地没有多言,只默默地守在殿外。偌大个凤元殿只有亓笙一人。
殿中只有白玉柱台上亮着一盏宫灯。亓笙坐在灯旁,灯光将影子拉得细长,显得寂寞而孤苦。
桌上摆着两坛桂花酿,酒香纯厚,但亓笙并无多饮。她知道红月和绿芙还在殿外守着,不忍连累旁人担心。轻轻灭了蜡烛,合衣躺下,装作熟睡。”
凤元殿内一片漆黑,红月估摸着亓笙已经睡下。悄悄进入内室,见亓笙躺在床上呼吸均匀,心下松了一口气,缓缓退出殿外。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再无声响,夜色中似乎只留下亓笙浅浅的呼吸声。亓笙猛地睁开眼,目光深沉,似千尺深潭不可窥视。见红月绿芙已经离开,亓笙起身抱起酒坛,一个闪身,离开了凤鸣殿。
亓笙作为储君,自小便随着教头习武。轻功虽比不过影卫却也算擅长。此时有意避开众人,脚下生风,不过须臾便离开了东宫。
亓笙最终停在了长乐宫。长乐宫是亓笙生父燕国君后生前所居。女帝虽命人每日清扫,却不许闲人进入,是以此处人迹罕至。
亓笙纵身一跃跳上了屋顶。夜幕下明月高悬,月光透过树阴洒下一地波光粼粼的碎玉。
“何以解忧?“亓笙坐在屋顶之上,对着明月高举酒坛,声音激昂,泪水却模糊了双眼。
狠狠灌了一口酒,酒精的辛辣涌上心头。亓笙语气低沉,声音轻柔似喃喃自语:”唯有杜康…”
亓笙坐在青砖碧瓦之上,大口大口灌着酒。动作毫无章法,比起饮酒更像是浇愁。成片的酒液顺着脖颈流下,钻进领口,打湿衣裳。思绪凌乱地结成一张大网,越收越紧,直达心脏。酒精无疑是苦涩的,一点一点苦进了亓笙心里。
不知何时,一坛桂花酒已所剩无几,亓笙心中忧愁未减,转过身去便要再拿一坛。酒坛却被人横空夺去。
“你做什么!”手上落空,亓笙猛地抬头看向来人,声音有隐隐的怒意。
目光所及之处站着一个男人,男人缓缓蹲下,单膝跪地。这人剑眉星眸,挺鼻薄唇,貌比潘安。可眉间却有化不开的愁色,双眼中是亓笙看不懂的哀伤。
来人正是七。
“殿下…”七的声音微微颤抖。看着亓笙伤心落泪,一颗心像坠了铅块,沉重得喘不过气。
“怎么,你也要拦我?”亓笙心中憋屈无处宣泄。此时遇到七,满腹委屈喷涌而出。冷哼一声,语气甚是刻薄。
“下奴不敢。”七嘴上说着不敢,双手却紧紧抱着酒坛,不愿退步分毫。
“你又懂什么!把酒还我。”亓笙眼中似有火光喷发,作势便要夺回七手中的酒坛。
“您真的不能再喝了!”七的音量也大了几分。面对亓笙他从未如此刻般放肆,可是事关亓笙身体,他不可能让步。即使因此被亓笙厌恶,他也无怨无悔。
七眼中如赴刑场的决绝让亓笙一惊,眸中的火光骤然熄灭。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亓笙低垂着头,声音低沉:“对不起。”
七闻言猛地摇头,他不会生亓笙的气,永远不会。
大着胆子往亓笙身旁走了几步。见亓笙没有阻拦,默默站在了亓笙身后。他记得亓笙怕黑,变戏法似的从腰间掏出一枚羊皮口袋。口袋中散发点点荧光,照亮了二人所在之地。
银白灵动的光在夜幕下格外瞩目,亓笙被光芒吸引,面露不解,回过头疑惑地看着七。七此时看着亓笙的背影有些出神,忽然对上亓笙的视线,猛地一惊,眼里有被抓包的羞赫。
亓笙失笑,指了指七手中的口袋,里面似是有昆虫飞舞。亓笙恍然大悟,声音中有一丝惊喜:“居然是萤火虫。”
见亓笙喜欢,七点了点头,眼里闪着喜悦的光。亓笙的欢喜是最好的兴奋剂,七意识到,他想让眼前的人快乐,哪怕倾尽一切。
忽然想起什么,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个手炉。纠结半晌,大着胆子一股脑地塞到了亓笙怀里。七的动作迅速敏捷,亓笙还未有所反应,怀中已多了一个温暖炙热之物。这一动作实在大胆,七不自然地别开头去,鼻间因紧张有细汗冒出。
亓笙微微一愣,方才忙着喝酒不觉寒冷。此时静坐下来,反倒感到丝丝寒意。这人,怎么这般贴心…
见亓笙久久没有动作,以为亓笙心有不满。七慌了神,心中唾弃自己的鬼使神差,不懂规矩。急忙抬头想开口解释,却正对上亓笙笑意盈盈的脸庞。
亓笙虽是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因着七的打岔,心中忧愁消散些许,但心里仍是苦涩的厉害。
七望着亓笙,这人强颜欢笑的模样让七心尖泛疼。他的殿下是世间最好的人,应该活得肆意而张扬。这样的落寞不应该出现在她的身上。
七默默攥着衣角,他很想说些什么开导亓笙。但是,他没有兄弟姐妹,也不懂皇家之事。他能给她什么呢?
看到手中的萤火虫,七有了主意。幼时生活过得清苦,父亲曾在夜深人静之时搂着他,告诉他只要对着流星许愿,愿望便会成真。
“殿下,请允许下奴离开片刻。”七看着亓笙,目光灼热。
亓笙不明所以,但对七就是有着莫名的信任,缓缓点了点头。
七微微一笑,临走时不忘将手中的口袋留在亓笙怀里。
片刻后,天空中忽然浮起点点幽光。流光闪烁在夜空之中,渐渐越来越多。它们在空中浮动,像天上洒下的点点繁星。轻悄,飘忽,纵横交错织成绸带,像星的河流,似灯的长阵。
亓笙大惊,眼睛里跳动着喜悦的光,嘴角情不自禁地向上扬起。
这样的景象如梦如幻,宛若仙境。伸出手来欲触碰那银色的光芒,却猛然触到一片柔软。是花瓣!亓笙现代时曾经听说古巴有一种被称为“夜皇后”的花,夜色降临就闪闪发光。不想在这看见。
亓笙的眼睛再次红了,却不是因为悲伤。这漫天的银光似是击垮亓笙心中最后一道防线,横刀直入地闯进最为柔软的心底,击退那刺骨的伤痛。
亓笙的目光四处搜索,她急切地想要见到那个男人。七不知何时站在了亓笙身后,眼睛似一汪清泉,坚定而又温柔。
目光相接,一眼万年。
“殿下,许个愿吧。父亲曾说,流星能带走一切忧伤。”七缓缓走至亓笙面前,单膝跪地,声音轻柔,似是怕惊扰了花心的蝴蝶。
亓笙看着七,男人瞳孔里满是她的身影。亓笙缓缓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她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从来不相信鬼神,更不相信流星。但是此刻,她愿意相信。不为其他,只为眼前这个男人。
七,就是她的流星。
许了愿望,亓笙心情意外有了好转,起身欲跳下房梁。可方才喝了酒,此刻猛然起身,不禁头晕目眩。夜间的房瓦又带着些水雾,亓笙脚底打滑,一个踉跄便顺着房檐滑落。
七见状连忙飞身上前,一把揽住亓笙的腰,将人圈进怀里。亓笙的腰很细,古诗中有云“嬛嬛一袅楚宫腰”,七心想这也莫过于此。
思及此处,七喉结微动,感到一阵燥热。脸颊上的红晕蓦地晕染开来,顺着脸庞蔓延至耳后。本能地便要后退,可二人此刻从屋顶坠下,身处半空之中,退无可退。七僵直着身子,与亓笙胸腹相贴,半分不敢动弹。
可偏偏亓笙猛然坠落,心中正是惊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身子不由自主地靠近眼前的人。亓笙气若幽兰,带着桂花酒的清甜,一股脑地闯入七的鼻间。
七的脑中似炸开绚烂的烟花,脑海一片空白,只有手上柔软的触感和鼻间淡淡的酒香。
下落的短短几秒,于七而言像是经历了漫长的一生。双脚触到地面,七匆匆松开亓笙腰间的手,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下奴冒犯殿下,请殿下恕罪。”七跪在地上,眼里尽是惊慌失措。
七的头低低地垂着,他在等待亓笙的判决。做出这般放肆的举动,即使是被情势所逼,他也罪无可赦。七不敢看亓笙一眼,他怕看到那人脸上有一丝一毫的厌弃。心脏似被无形的手扼住,几近窒息。
亓笙从屋顶坠落,酒醒了七八分。看见眼前人诚惶诚恐的模样,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了一股异样的情绪。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爱护她、在意她,像对待神祗的神明,卑微得近乎虔诚。这样的认知让亓笙被暖意包裹,心中苦楚似乎被一点点抹平。
她不是孤军奋战,她的身后有红月、绿芙,更有七。
亓笙上前一步将七扶起,安抚地摸了摸七的肩膀,神色温柔:“今日,你又救了我一次。”
七站在亓笙身前,低下头与亓笙对视。眼中先是难以置信,而后是毫不掩饰的惊喜。
他被他的神明赦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