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然转头望去,见知府安惟学正一脸恭敬的望着自己,顿时有些错愕,但还是恭身行礼道,“末将墨然,见过知府大人。”
安惟学满脸堆笑的上前笑道,“魏大人对阁下赞誉有加,今日一见果然不凡,还请移步府内一叙。”
墨然心下惶惶,心想刚刚打了这知府的衙役,他把自己绑了都不奇怪,但此人却这般客气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了。墨然被安惟学拉着亦步亦趋的正要进府,见老钱没有随众人去庆王府领救济,却还在人群里直勾勾望着自己,似是有话要说。但旁边这知府像打了鸡血一般,只能回头朝冯昊使了个眼色,冯昊心领神会,马上拉着老钱离开了人群。
墨然随安惟学穿堂过院来到内院一布置精美的小院之中,二人刚刚落座便有侍女奉上两盏玲珑精致的三炮台。西北地区十分盛行此类茶具奉请上宾,娟秀印花的瓷杯,上有盅盖下有托盘,把弄起来玲珑精致。墨然端着茶托,抚盖一观,果然是以普洱为主料的八宝茶。宁夏地区并无名茶盛产,但却有着独具特色的茶道,便是这三炮台中的八宝茶。受回族文化影响,此地居民以茶为底,佐以红枣,桂圆,白糖等配料,再加入地产的枸杞,便成了这颇具少数民族风情的八宝茶。墨然素来口味清淡,饮茶亦是如此,但轻啜这八宝茶后还是觉得满口生香,滋阴润肺。商阳府也有此种饮茶方式,但配料不同,少了名家斟酌,又缺了这宁夏特产的枸杞,口味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安惟学见墨然品茶后似是十分满意,便满面堆笑的问道,“此宁夏镇特色的八宝茶,乃本官府中专职茶师所烹,少将军认为如何?”
“清新香醇,果然名家手笔,不同凡响。”墨然由衷赞叹道。
安惟学听后甚是得意,笑道,“三年前本官初到此地便为此茶所折服,后时常琢磨此茶配方与火候,又经几位名家参详,方才有了阁下手中这碗安式八宝茶啊!”
“佩服!佩服!”墨然知世间有些爱茶之人十分偏执,甚至不惜倾尽毕生心血钻研烹茶之道。然而这些人又着实可敬,毕竟愿意终其一生执着于一事,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安惟学也抿了口茶,问道,“墨少将军随魏大人由西安府远道而来,刚刚又听那老兵唤二公子,不知凤翔商阳府的定国公墨爵爷与阁下如何称呼?”
墨然心下盘算,此人对自己如此包容客气,多半是晓得自己来历,自然不能隐瞒,便道,“定国公乃家父。”
安惟学听后立刻起身道,“失敬失敬!原来是爵爷的公子,请恕下官眼拙!”
墨然有些反感此人的一惊一乍,但还是无奈地起身还礼,道,“末将不过军中百户,安大人不必多礼!”
安惟学又道,“下官求学之路坎坷,多年前曾在关中书院旁听,适逢墨爵爷莅临讲学,令下官如沐春风,受益良多。那日爵爷所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一直是下官入仕多年来所秉承之准则。”
墨然心中愤愤,欺压良民,横征暴敛,也算是为生民立命。墨然起身行一军礼,说道,“宁夏乃西北边防重镇,关系到千万黎民安危,有安大人坐镇于此,也算是宁夏军民之福。今日末将误扰贵府执法,还请大人责罚。”
安惟学听得出墨然的话外之音,但还是不温不火的请墨然落座饮茶,又说道,“下官受教于令尊,此处也无外人,你我平辈论交可好?”
“末将不敢。”墨然道。
“贤弟身份尊贵,莫怪愚兄唐突高攀了。”安惟学不为墨然的无礼所动,继续说道,“军屯,乃太祖钦定之国策,为兄一介迂腐文人尚且明白‘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贤弟出身功勋军门,自然理解其中道理。今日那些乱民固然有其可怜之处,但我等乃执法之人,当心如明镜,行事皆以律法为纲,切不可意气用事,损了律法的威严。”
“军屯诚然是我朝治军大计,墨然不敢有疑,而屯租却也是当年太祖钦定,全国统一奉行,历来不曾增减。但听闻今年税率上调一倍,或许适才那些人正是因此而抗租吧。”墨然有些激愤的说道。
“军屯为养兵所设,税率自然也可根据常备军数目与用兵强度而微调。太祖大力推行军屯之策乃英明之举,然而时过境迁,如今北夷势大,东南倭寇猖獗,西南又屡有山贼草寇扰民。贤弟乃带兵之人,自然知道若想为保境安民,军队给养须得备足。”安惟学不紧不慢的饮了口八宝茶,又道,“再者,军屯租率由户部兵部联名拟定,圣上御批,依然是全国统一奉行。”
“那抗租者连坐妻儿,也是圣上御批全国奉行吗?”墨然冷冷说道。
安惟学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我等食君之禄,自当言出如箭,执法如山,对此等刁民不施些雷厉手段如何能令其懂得‘令行禁止’的道理?”
“宁夏既无雨顺风调,又无沃野千里,安大人何以认为单凭雷厉手段就能征得如此重赋呢?”墨然反问道。
安惟学微微冷笑道,“愚兄迁居此地多年,素知此地刁民无赖。他们不过是抱着侥幸心理,以为聚众就能抗法,为兄此举不过是稍作震慑,几日之后他们必会俯首帖耳。即便是今日庆王府不为其出头,为兄亦能将欠租如数收齐,刚刚不过是给庆王殿下些颜面罢了。”
“圣臣之道,上则能尊君,下则能爱民,政令教化,刑下如影。安大人如此暴力执法可曾有负圣贤教诲,有悖为臣之道?”墨然有些气愤的说道。
“圣人治民,当立法于保证国之根本,定刑以维系社稷安定,怎能拘泥于以民众喜恶、凡人欲求。”安惟学并不为之所动,淡淡地说道,“故圣人与之刑,非所以恶民,爱之本也。”
墨然虽读书不少,但又如何能辩得过精通八股、科举中榜的文官,只是心下愤恨,此人如此施暴于民,却还满嘴国家大义,实在虚伪。墨然强忍着厌恶之心与安惟学又交谈敷衍了几句,便借口军务告辞离开。
或是今日与墨然话不投机,亦或是感受到了墨然的抵触之心,安惟学并没有安排墨然麾下的军士参与田租收缴,而是令其休整几日,待军屯整顿工作完成后协助清点物资,装车运输。
墨然倒也乐得清闲,从脸色难看的跟猪肝一样的胖师爷手中取得令牌后,头也不回的就离开了府衙。出门后清风徐来,顿感轻松,却看到冯昊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门口走来走去。
“干嘛不进去?”墨然问道。
“他们不让我进。”冯昊一指看门的两个府兵,原来正是刚刚被冯昊挥刀威吓的两人。
“小鬼难缠。”墨然无奈的摇摇头,又问道,“老田呢?”
“那个田四三本来非要在这儿等着再看您一眼,我怕那知府手下的人找他麻烦,就送他去庆王府了。”冯昊神神秘秘的说道,“墨哥,您可不知道,这庆王府出手可阔绰啊,撒银子跟不是自己家的似的。对了,这是那孙先生让捎带给您的。”说罢递给墨然一个沉甸甸的小盒子。
墨然与冯昊走至旁边一小酒馆坐定,打开后发现是一方砚台。墨然仔细观瞧大吃一惊,发现这方砚台的石质特殊,应该是本地特产的贺兰石所制,砚石带有紫绿二色,稍作精雕便成一片竹林。更奇特的是砚石上有片片云纹,跟竹林配起来意境斐然,浑然天成。即便是二人不懂行情也可知道此物绝非凡品,当价值连城。
“奇怪,虽说贵为世袭藩王,但这封地却真算不上富庶。”墨然思虑道,“这庆王体恤本地军民是好事,但这么大手笔的拉拢人心他吃得消吗?”
“我见他府上时时有人进出,大多身着戎装,应该都是本地的驻军官兵”冯昊也奇道。
“看来今晚的宴会非去不可了。”墨然幽幽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