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墨然从军入伍已有月余,然则世家子弟从军不同于平民,虽每日同样是演兵操练但强度却低了许多。墨然作为基层军官倒也是乐得清闲,每日闲暇读书练功,时而琢磨下怪石的奥妙,直至一日接到了第一份作为正规军的调令:清查军屯。
本朝沿用了前朝的配户当差制,战时军户供应军役,父死子代,代代延续。我朝疆域辽阔人口众多,现下军户不下两百万。户出一丁,便为两百万卒,戍边卫国绰绰有余。然而以每卒每月一石口粮来算,年耗军粮两千四百万石,此数目之大,相当于全国夏税秋粮总和。为避免倾举国之粮养百万闲兵的窘境,我朝自太祖时便兴军屯之策,即军卒开军屯,自给自足。以陕甘等边陲驻军为例,盖以十分为率,临边驻军七分守城三分屯耕,在内府军二分守城八分屯耕。遇有急情,朝发夕至。所谓“无农不更,而吾借不耕之人役之。无兵不战,而吾乘不战之时而用之”。太祖曾言:“吾京师养兵百万,要令不费百姓一粒米。”
然而时过境迁,当下军屯已不复太祖在位时的盛况。雍州地区虽土地不肥,物产不丰,好在屯地监管得当,军纪严明,尚可实现收支平衡。但在南方多地由于军纪涣散,造成了土地废弛的局面,适逢灾年,军屯破产流亡者颇多,军饷不足,尚需户部拨库银才得勉强支撑。如此看来,时下整顿军屯或是一利国利民的好事。
墨然出身军门,自然知道清查军屯所带来的凶险。以墨家军所驻的雍州地区为例,北夷势大,屡屡犯境,兵祸不断,幸得墨氏一门统御有方,士兵作战勇猛,兼得装备着实精良,使得边境之民得以安居乐业。而对于军屯田租之事,军队高层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谎报瞒报之事十分普遍。毕竟定国之术,强兵足食,军饷给足才能保证战斗力。即便是像墨家此类军门世家在上缴田租时也或多或少有所斟酌。而放眼全国,莫说瞒报偷租,军士倾吞民田,甚至私售军屯地产者大有人在。因而军屯对于地方领兵将领来说,实则是其不可触碰的禁脔。
然则军令如山,在指挥使带领下,墨然等几十名基层军官面见了由京城远道而来专门负责此事的大理寺少卿周东。一众军官对这位肥头大耳的周少卿颇为不待见,没几人在意他的训话,但墨然还是注意到此次清查与以往的不同之处,即互查军屯。墨然等人受命即刻开赴宁夏府,月内清查宁夏府周边军屯,而西安府军屯则由汉中府军清点。这种安排或许是为了防止卫所相互隐瞒包庇,但此举所带来的诸多兵马调动,开销必然不小,劳民伤财,更使人心惶惶,实不是明智之举。
尽管对此次军屯整顿有着许多的不解与质疑,墨然等人还是在千夫长魏斌的带领下星夜奔赴商阳府。抵达商阳后部队稍作整顿,与另外两个有清查任务的千人队合兵一处,点齐一应丈量统计物资后,翌日向平凉府行进。途中不断的有百夫长分兵前往各自的目标驻屯。雍州兵不愧为西北第一强兵,作为西北地区的常操军,多日连续行军且编制变换频繁,军容竟丝毫不乱,墨然也对属下四十几人颇为满意。抵达平凉已是八日之后,对于轻骑兵而言速度并不算快。稍作休息后,魏斌率军开赴最终目的地宁夏府。
宁夏作为我朝“九边”重镇之一,常驻军两万余人,屯军七成,在西北地区算是屯田面积较大的城市之一。太祖初期曾册封过一位藩王驻扎在此专门负责驻军的屯田问题。如今这位藩王的后裔花开两支,且都有爵位,其一便是驻于此城中的庆王,而另一位则是驻于商阳府,凝郡主朱蓁的父亲,靖王。众人自西安府行军至宁夏府一千六百余里,乃同行中路程最远的。离开平凉府后由于连日行军,军士已有些困乏,兼之同行其他部队均已抵达目标驻地,由西安府出发的一行人中已有抱怨之声。墨然自魏斌处打听到,需要如此远距离互查军屯的不只西安府军一支,负责清查甘肃镇,延绥镇的部队也是由内地府军长途调拨。九边军镇责任重大,驻军数目之多占全国兵力的六成以上,自然会是清查军屯的重要目标。然而由于考虑到驻边将士的劳苦,之前的例查一般由京中钦差带着本地的驻军完成,检查制度宽松,水分自然也比较大。而此次整顿与以往皆有不同,似乎大有深意。
驻扎至宁夏镇营房后,众人得到半日修整。然而一路行军已然身心疲惫,宁夏又是军事要塞,不比西安商阳繁华,墨然与大多数军士一样,卸去甲胄一番洗漱后,无心出去闲逛,早早便睡了。第二日早操过后,宁夏知府安惟学前来训话,众军士对这位满嘴大义的知府大人仍不感冒,思绪乱飞。墨然四下环顾之际,却发现安惟学带来的一众府兵中,却有一黑脸汉子非比寻常。此人身高不过五尺上下,身材敦实,隔着宽松的军甲便可隐约看到其两臂极为粗壮。看面相四十上下,皮肤黝黑无须,两侧太阳穴微微隆起,一双细长眼睛中寒气四射,单从面相上墨然便可推断出此人必是一外门高手。看军装制式或是府兵中的军头,但不知如此高手缘何会委身于一知府手下,匿身于一众府兵之中。
安惟学讲完后,由魏斌负责派遣任务,墨然等几个百人队被派去丈量军田,而其余部队则各自被安排去收缴田租或重新规划部分军屯配属。墨然带队来到自己负责的城南屯田后,为提高效率将一半兵力交由副手冯昊调拨,再根据丈量器械数目将余下军士划分成五个小队同步测量。在之后几日的丈量工作中效率颇高,每日均能提前完工,魏斌对其赞不绝口。相较而言,负责收缴田租和地产的部队则要痛苦的多。
这日吃过晚饭后,墨然与傅瑄等相熟的几名百夫长凑到一处闲谈。
傅瑄与墨然多年同学,平时熟络无比,不知为何今日哭丧着脸一言不发,墨然问其何故,傅瑄才将近日来一肚子的苦水诉出。原来魏斌责令傅瑄所率的百人队根据清查情况收缴地产,如墨然之前估计的一样,宁夏镇周边军屯谎报瞒报,私占民田情况严重,按本次清查规定,一旦发现此类不法行为须即刻收缴田产并重新划分屯田。但在宁夏镇拥有大量非法军田的多是驻军中的高官,这些人在边疆驻扎多年,自然没把这一众雍州新兵放在眼里,而其手中又握有重兵,傅瑄等人自然也不便强制执法。
墨然在军门中长大,对军屯之中的猫腻心知肚明,此间情况尚在其预计之中,就劝道,“宁夏乃九边重镇之一,又远离京城少有京官视察管束,上报军屯情况多有不实之处也算正常。况且边疆将士辛苦,责任重大,想必之前的历次清查对其也多有纵容。你可如实上报魏大人,相信他会对此事宽松处理。”
傅瑄哭丧着脸道,被你说中了,魏大人倒是没说什么,可那个安知府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吩咐我们要么按标准收地,要么按占地收租。往年军屯可不是这么个收法儿,交不上租军功抵就好了,现下一味强征,万一逼得士兵哗变我们担待得起吗?
墨然思虑片刻道,边疆将士劳苦功高,但谎报军屯之事查有实证,罔顾军纪的罪名已然坐实。何况当下之策也算是法外容情,不想退田交租就是了,这些占田的军官家大业大,不收田产就动不了根基,补交些田租嘛,合情合理,就算起了什么歹心也没有口实。
傅瑄苦笑的摇摇头道,墨兄不晓得啊,今年的田租翻了一倍,五百顷的地按往年一亩交租,现在那些军爷们不交地也不交租,逼人家就抄家伙,打不得骂不得...
墨然听后大惊,问道,军屯标准乃太祖所定,两百余年来没变过,怎么,怎么会突然翻倍?
傅瑄四下看了下,附耳低声道,你可知这次朝中主张整顿军屯的是哪位?那是权倾朝野的刘公公。在西安府给咱们训话的大理寺周少卿乃刘公公心腹,专门负责督查西北,收上去的钱粮一半都得入刘公公囊中。这安知府是周少卿的门生,这般卖命也是为了讨个政绩上调京师。傅瑄又环顾片刻,见墨然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又道,就连带咱们过来的魏大人也跟周少卿少不了瓜葛,他姐姐去年嫁给周大人做妾,周大人是他名正言顺的姐夫。就这阵势,这布置,宁夏府的军屯还能榨不出油来?
傅瑄祖辈在商阳府为官多年,官至知府,然而到了傅瑄这一代祖坟冒青烟,傅瑄的哥哥几年前科举高中榜眼,如今已入了翰林院做编修,师承当朝首辅,前途不可限量。为助其仕途平坦,几年来傅瑄的父亲一直在多方打点,虽远在边陲,但对朝中阵营关系摸得门儿清,连墨宗谷也偶尔登门傅家求教。
墨然自然不会怀疑傅瑄的情报的准确性,只是震惊于朝中奸佞竟然妄图从军屯中榨取私利。就算不体恤边疆将士劳苦,然则为求边安宁,社稷稳定也万万不该在九边重镇营私。更可悲的是自己仅仅是一微末的低阶军官,苦于军令在身,不仅不能阻止悲剧的发生,更不得不助纣为虐,成为这一祸国殃民行径的执行者。
傅瑄看着满面激愤的墨然,心知他也是一忧国忧民心系天下的青年,低声道,时局如此,我等小民又能有何作为。还是尽快完成这边的任务,远离此是非之地吧!说罢又轻轻拍了拍墨然,转身回营房去了。
墨然坐在皎皎月光之下,心中满是悲愤,恰有一阵悠扬笛声飘来,似远还近,有婉转也有跌宕。墨然不由轻声合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