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在大将军姜维的眼中,都是梦。这一幕幕听来的画面,在他心里,远不如沓中秋日里千顷的麦田来得真实。
他已经不再纠结于这些如梦似幻的乱象。
邓艾会从阴平偷渡,诸葛瞻会败得这么快,蜀帝会不战而降……
摧枯拉朽,这一切,难道不像一场梦么?
或者,干脆便是一场儿戏!
【柒】
“伯约兄如何看待邓士载其人?”
镇西将军钟会边说边誊写着笔下的书信。这封信的原件,是征西大将军邓艾写给司马昭的,此刻,却落在了钟会的手里。钟会与司马昭派往成都的监军卫瓘早已联手。此前,邓艾与洛阳之间往复的数封信函,都已通过卫瓘之手,转到了钟会的手中。
钟会善书,俨然已是一代书家。双方书信一旦到手,他即刻转而摹写,将彼此信中的言辞修改得火药味十足,一方桀骜不驯,一方严厉申斥,往复之间,邓艾已不知不觉地与洛阳势若水火了。
钟会并不避讳大将军姜维。此时,他也已经被曹魏进位为司徒,封县侯,增邑万户,二子同封亭侯。但计功论美,曹魏的尊崇已经安顿不下这个“非常之人”了。
大将军姜维正在一旁欣赏着一款古琴。琴是钟会的,音沉韵足,形质高古。他轻抚琴轸,头也未抬地回答道:
“邓士载当世人杰,矫然强壮,立功立事,我不如也。”
钟会一边笔走龙蛇,一边说:
“非也。我观其人,忌克诡狭,矜能负才。譬如他在沓中失算,不就是放跑了你么?一步之差,险些便满盘皆输。”
“然而事实是蜀汉丧国,实赖邓士载阴平奇袭。”
“邪僻之举,终不可视为正路罢。再者,蜀汉之败,并非一日之寒。魏军举十数万兵力而来,网开两面,以石击卵,蜀军已然捉襟见肘,加之反应迟钝,调度失调,临阵倒戈,失败是注定的。只不过旦夕之间遍地降旗,这的确有些出乎意料,恐怕连邓士载都大呼侥幸罢。”
说着,钟会已经写就了笔下的书信,并随手递过来让大将军姜维欣赏。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此刻便是在行“邪僻之举”。
大将军姜维接在手里,端详一番,笔迹的确与原件无二。
对于摹写伪造他人书信这种事情,钟会早已是轻车熟路。他的叔伯外甥荀勖有一把价值千金的宝剑,常年放在他母亲钟夫人那里,他便以自己善书的天赋假冒外甥的笔迹,写了一封信给他母亲讨要宝剑,结果居然便得手了。这不过是一则逸事,但此刻钟会似乎同样忘记了这则逸事的下半部分:荀勖知道这是钟会干的好事,可是没有办法要回宝剑,就想法报复他。后来钟氏兄弟斥巨资建了一所宅邸,刚刚落成,擅长绘画的荀勖便潜入新宅,在墙上栩栩如生地绘出钟会之父钟繇的遗像。钟氏兄弟进门看见,不禁大为感伤哀痛,以至不能住进去,房子于是便只能空废不用了。
有得有失,有果有报,镇西将军钟会此刻将这些都忘记了。他猖狂得毫不扭捏,反而倒让人生出几分敬意。
钟会对大将军姜维慨然道:
“洛阳接此信,邓士载死期不远矣。我亦与监军卫瓘联名密报其擅自承制拜官,悖逆不道,已经露出叛乱的苗头,这回司马昭必会痛下决心了。”
钟会心怀异图,但邓艾近在咫尺,他唯有铲除而后快。
大将军姜维不动声色,淡淡地说:
“将军独统大众,威震西土,功名盖世,不可复为人下,如今猛将锐卒皆在己手,若再少了一个邓士载,便是舍我其谁的态势了。”
钟会一阵朗笑:
“伯约兄身经百炼,明断天下,得兄襄助,斧钺海内,我自是如虎添翼。”
“天下皆在将军胸中,无须老夫矣。”
说着,大将军姜维的眼目又回到了那款古琴的身上。
钟会也自觉言多有失,随即说道:
“久闻伯约兄精通音律,今日不如弹奏一曲,也好让我得闻大圣遗音。”
“士季遍听天下妙音,老夫久居一隅,哪里敢班门弄斧,污了士季的耳朵。”
“不然,依我浅见,吴声清婉,若长江广流,绵延徐延,有国士之风;蜀声躁急,若激浪奔雷,亦一时之俊。伯约兄琴艺,乃蜀山派之翘楚,就不必过谦了。”
“老夫琴艺粗鄙,若说蜀山派琴艺,第一人当属先丞相诸葛亮。”
“当然,说起诸葛武侯,我亦是五体投地的,此番用兵蜀汉,兵至阳安口,我还特意遣人祭拜了武侯之墓……”
正说着,镇西将军府长史杜预匆匆进来,面有异色地附在钟会耳畔低语了几句。
大将军姜维识趣地躬身作别。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几乎便是这个尘世的“外人”了。他旁观着这个世界,如同旁观着一个巨大的梦。
【捌】
魏咸熙元年(264年)。孟春正月。
正当镇西将军钟会在涪城与将帅们欢宴贺春之际,曹魏朝廷下旨逮捕邓艾的诏书到了。
千里急报送来的时候,觥筹交错,镇西将军钟会已经有了醉意。这个年方不惑的风流人物立刻命令席中的监军卫瓘先到成都捉拿邓艾。酒意并没有麻痹他,遣卫瓘去执行这个任务,可谓百无一失:卫瓘人单势薄,如果邓艾拒捕,卫瓘必死,那么,他就出师有名了,可以堂而皇之地去讨伐坐实了反叛罪名的邓艾。同时,卫瓘是与他同谋污构邓艾的人,如遇不测,亦是他愿意看到的结果。
监军卫瓘也正喝得微醺,接令后,并无丝毫异议,慢条斯理地整整衣冠,步履踉跄着离席而去了。这位司马昭派来持符节督邓艾、钟会军事行动的廷尉监军,同样是一个人物。卫瓘出生于建安二十五年(220年)。那一年,武皇帝曹操病逝,卫瓘的出生,仿佛便是曹魏先祖对应着今天的时局派往尘世的。也许,此时的卫瓘也没有意识到,波诡云谲的天下局势已经系于他一身了。
卫瓘带着酒意,带着属于自己的一千人,深入虎穴捉拿邓艾去了。
席间的一班将领都面面相觑。
右将军胡烈率先叫道:
“邓艾反逆,我等誓与将军共讨之!”
一霎时群情激奋,众将纷纷表态。
廖化、张翼、董厥等一干蜀汉降将都偷眼观望自己的大将军姜维。
魏军内乱乍起,这倒真是蜀汉复兴的一个机会。
但大将军姜维安之若素地坐在钟会身边,他似乎并没有注意部曲们的目光,自顾饮着觥中的酒。
钟会也不为众将的情绪所感染,微笑着示意众将落座,少安毋躁。
“喝酒喝酒,今日贺春,谁若再言刀兵,便是坏了吉祥!”
他大而化之的态度令人惊讶,但众将还是纷纷入席了。
一斗一斗的酒被喝干了。这一喝,便喝到了翌日。
当成都的快马赶到时,厅堂之上的人大多东倒西歪地酣睡着。
快马来报:监军卫瓘夜入成都,彼时邓艾亦在设宴后酣睡。卫瓘召集邓艾部将,宣布奉诏只捉拿邓艾一人。邓艾在梦中被捉,一同被捉的还有其子邓忠。
一脸酒意的镇西将军钟会闻报后,蒙眬的眼中闪过一丝放纵的笑意。他似乎还在酒醉当中,做出了一个看似无意识的举动——将几案上的一只酒觥倒扣了过去。
这一幕,却进入了大将军姜维的眼里。
所以,当钟会邀大将军姜维同赴成都之时,他拒绝了廖化、张翼、董厥等一干旧部同去的请求。
这看似有些不近情理。这班旧部,家眷都在成都,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家人了。国破家散,正是格外牵挂的时候。
但大将军姜维却不能满足他们的这个愿望。
因为,此刻的成都,在他眼里,已经是一座血光冲天的凶城了,甚至,已是时空中的一座废墟。
他从钟会倒扣的酒觥中看到了一切。
久居羌地的大将军姜维熟知一个羌人的禁忌——酒觥倒扣,大凶。
【玖】
一轮橘黄的太阳浮在天空中。
蜀都成都一派安然,丝毫嗅不到凶险的气息。
这是一座怡然自洽的城市,尽管一个王朝在这里刚刚坍塌,尽管昨夜才有一场惊心动魄的兵变在这里发生,但这座城市在表面上却毫无动荡的痕迹。
这就是一个梦幻般的城市。慵懒,蒙昧。它是失血的。而这个时代,那些吞吐万象的都城,却都是用血浆滋养与浸泡出来的。
蜀汉立都于此,似乎便是一个宿命。
镇西将军钟会的到来打破了这座城市的静谧。
他是咸熙元年(264年)正月十五到来的。进城的时候,在正午时刻。随后,成都的四座大门便全部被关闭了。湫隘斑驳的街巷中,列队跑动的兵卒踏碎了成都百姓佳节的安宁。
大将军姜维没有顾得上回一趟自己的家,就随着钟会一起进入了昔日的蜀汉皇宫。他似乎也已经身不由己了,被裹挟在这个巨大的梦里。当他回望身后那扇缓缓阖紧的城门时,这种梦境一般的感觉便更加强烈了。他的一生,已经习惯了站在门外的眺望,这一次,他却站在了门内。
难道,这还不算是梦么?
上元日,蜀汉那宛如流质一般的皇宫,此刻却如武库森森,但见矛戟在前。
在这里,大将军姜维并没有见到蜀汉皇帝刘禅。本来,邓艾还让蜀帝住在他宫殿里,但是,随着昨夜邓艾的被捕,刘禅便被蜀军押往了军营之中。想必,对于境遇的转变,这位“通明智达”的一代君主,自有其应对的方法。
在这座蜀汉的皇宫之中,大将军姜维倒是见到了自己的那位老对手邓艾。
邓艾父子已经被关在了槛车里,即刻便要被押赴洛阳了。
数辆槛车停在午门外空旷的广场上,被毫无温度的阳光照射着。
这位年近七旬的老将军,头颅被固定在槛车之外,始终像一个眼望太阳的老农一般仰着脸。他似乎是在观察着天时,盘算着春耕秋收的农事。
这是一个没有豪强背景的“素微”之士,他完全靠着赫赫的军功才走到了人生的顶峰。他长期身处魏蜀陇右逐鹿的最前沿,为曹魏始终保持军事上的强势作出了卓著的贡献。灭蜀之役,他居功至伟,自东汉末年以来天下分裂的局面,因他而豁然改观……
现在,他却已经距死不远矣。
镇西将军钟会和大将军姜维的出现并没有引起邓艾的注意。他专注地望着天,对身边走过的人群视若无睹。
钟会对于自己的这个对手也毫无兴趣了。劲敌已成阶下之囚,更为恢弘的前景刺激着他的神经。此刻,他的麾下有魏、蜀军队二十余万,又掌握了邓艾庞大的远征军,俨然已是一股足以觊觎天下的新兴势力了。在来成都的路上,钟会便已经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之情,他豪迈地对同车的大将军姜维描绘着自己的蓝图:
“伯约兄可率蜀军兵出斜谷,旌麾所指,席卷长安,浮渭入河,五日可到孟津。我自率大军随后会攻洛阳,天下可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