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姜维沉默不语。说实话,即使他的内心已经脱离了现实,但还是感慨于身边这个人那种勃发的英姿。无论这个人有多么心大志迂,不虑祸难,但其身上那股虎虎的生气,还是令人不禁折服。
大将军姜维承认,这股虎气,他这一生都没有过。
空旷的广场上回荡着脚步的踢踏声。
当大将军姜维随着钟会走过邓艾的槛车前时,他是想驻足看一看邓艾的,但旋即还是埋首而过了。刚刚走出几步,却听到邓艾在身后结结巴巴地自语:
“艾,艾,艾,忠臣也,一至如此,此,此!白起……之酷,复见于今日矣……”
曹魏的征西将军邓艾是个口吃的人,这一点早被天下人所知。他说到自己的名字时,总是“艾艾”不已。西汉时的周昌也是口吃之人。有一次跟高祖刘邦争论一件事,周昌说: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由是,“期期艾艾”便成为了一个成语。或许,恰是因了语言的障碍,这个人才成为了一个坚决以行动来表达自己的人。
大将军姜维还是转身了。他们的目光只碰撞了一下,邓艾便复又望天去了。
槛车在石板上投下长长的阴影,反而将石板衬托出了骨骸一般的惨白。
钟会刚刚在蜀汉皇帝的龙椅上就座,司马昭从洛阳发出的急件便紧随而至了。司马昭不动声色地告诉曹魏的这个镇西将军,他怕邓艾难以束手就擒,已遣中护军贾充率步骑万人经斜谷入蜀,屯兵乐城,而他自己,则亲率十万大军进驻长安,向蜀地靠拢过来。
钟会的脸色阴暗了下去,对大将军姜维说道:
“司马昭知道我能够独立制服邓艾,现在却举重兵而来,只能是冲着我来的。”
大将军姜维的目光望着大殿之外,不置可否地“喔”了一声。随后他的耳中便响起了自信满满的一番话:
“箭在弦上了!事成,可得天下,不成,退保蜀汉,不失做刘备也!我自从军以来,谋划从未落空过,这已是四海共知的事情,今日我便要破釜沉舟了!”
大将军姜维不禁回头去看说出这番话的人。
钟会也在出神地遥望着殿外,他不过是在自言自语。
暮霭薄蒙。大殿高居皇宫的中心,从它的内部放眼望出去,是宫中鱼鳞般的屋顶。
【拾】
咸熙元年正月十六日。
钟会将成都城内所有护军、郡守、牙门骑督以上的将军全部召集在了蜀汉的皇宫里。
大殿之中,一份曹魏皇后的遗诏展示在了成都城里所有的文武官员的面前。在这份遗诏中,曹魏太后临终秘示:司马昭僭逆弑君,命天下共讨之……
这份遗诏在众人手中次第传阅着,大殿内只有纸张发出的窸窣之声。
没有人对这份遗诏的真伪提出异议,所有的人都知道,那已经不是此刻的关键了。
此刻攫紧所有人呼吸的只有一个事实——曹魏的镇西大将军、司徒钟会,反了。
钟会高踞龙椅之上,面无表情。
许久,殿中的人群开始了分流。钟会的亲信们逐渐向前靠拢了一些,余众则多是些一时还拿不定主意的人——蜀汉方灭,这班打了胜仗的魏人正是想要回家邀功的时刻,有几个还会愿意进入下一轮吉凶难卜的征战呢?
钟会允许他们权衡一阵。
殿外的军卒涌了进来,那些没有步入服从者行列的将官们被依次请了出去,严兵禁守,一个个全部关进了宫中的密室里。
钟会扣押了成都城内魏军所有的将领。
这一天,成都仿佛成为了一座空城。全城阒寂,宛如无人之地。
只有隐约的挖掘之声从皇宫中传来。
——钟会的确是在蜀汉的皇宫之中挖坑。
沉重的石板被撬了起来,掘地三尺,一个巨大的坑穴出现在了蜀汉的皇宫之中。
坑穴无言地对应着苍穹,像大地张嘴发出的一个呻吟。
数千根圆木大棒摆放在了大坑边。
钟会的内心有着自己的时序,时间一到,所有不能站对位置的将官,都将被棒杀坑埋。
时间走得缓慢而沉重。星斗阑干,晨昏缥缈,宫中日晷上的阴影移动着。但是谁都不知道钟会心里的时序对应着甚么。
犹豫不决的将领们开始有所松动了。军人颟顸的一面渐渐开始露头。
一切似乎都按照钟会的谋划进行着。
这个时代某种新的可能渐渐显出了它的身影。
不错,钟会钟士季,这个时代的弄潮儿,现在是在和时光博弈,是在和时光之后的天道博弈。
他眼见便要胜出了。成都的天空骤然黯淡下来,仿佛是冥冥昊天正在这个强人的对峙之下,忧伤地更改着自己既定的主意。
然而,天道难违。
一个细微的漏洞在最后一刻出现了。
钟会的心腹将领之中,有一个叫丘建的人。丘建原是右将军胡烈的部下,而胡烈恰恰属于没有站对位置的魏将之一。也许是为了劝说旧主,丘建到禁闭于密室的胡烈面前说明了宫中正有重棒大坑在等着不识好歹的人。胡烈当即哭求,说其子胡渊年方十八,正在成都城外军营之内,但求通些消息出去,自己即便死在棒下也没甚么遗憾了。丘建顾念旧主,便去请求钟会允许自己派一亲兵往来伺候胡烈的饮食。
钟会居然答应了。
至此,天意便彰显了它无所不能的力量。
正是丘建派出的这名亲兵,将成都城内皇宫之中惊人的消息带到了城外魏军的营寨之中。这个消息立刻便扩散开了,并且不断放大变形,令本来便足以骇人的消息越来越狰狞可怖——镇西大将军钟会谋反,要遍杀魏军中所有大小将领。
胡烈的儿子胡渊,这个曹魏军中凉州安定临泾籍的低级军官,小名叫鹞鸱。
就是这只来自陇右的小小的鹞鸱,背负起了苍茫的天意,将要搏杀钟会这只鲲鹏了。
成都城外魏军约定,凌旦会攻钟会。
当咸熙元年正月十八日晨曦初绽的时候,全无统帅的魏军在即将实施的哗变面前却犹疑了起来。时至正午,胡渊终于忍耐不住,率其父胡烈所部擂鼓出营。有了牵头的,各军紧跟胡渊鼓噪而出。
没有统一指挥的人马有时却更加凶悍,乱军潮水一般涌向了成都紧阖的城门。
【拾壹】
这个时候,宫阙之中的钟会正在对大将军姜维讲述着自己的一个梦。
“昨夜我梦到被数千大蛇缠绕撕咬,伯约兄可知是何吉凶?”
青铜兽炉内的香雾缭绕着,仿佛正在细致地将现实与梦境勾连在一起。
大将军姜维这两夜也睡得并不踏实。住在昔日蜀汉的皇宫之中,眼观乱局,在他,已然宛如梦中了,可是梦中之人犹自做梦。他梦到的依旧是那片沓中的麦田。此刻,又有人对他说梦,他实在是被绕进了梦与梦的循环之中了。
就在此刻,阒寂的空气陡然震动鼎沸起来。
大将军姜维犹如被利器猛锥了一下,心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倒头昏厥了过去。
当他悠悠转醒的时候,却已是灵肉分离的弥留之际了。
他感觉自己在轻盈地浮动,渐渐离地而起。
他看到钟会正在给将卒发放铠甲器杖,而宫外声势汹汹,一股火光映红了天际。此时的大将军姜维似乎不再受到任何的拘束了,他随意游走在蜀汉的宫殿之中,而且时刻能够飘至某种从前不可企及的高度。
他躲避着空气中飘飞的枯焦碎屑,就这样自由地扶摇在空中,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宫中,兵卒们冲向后宫,要去杀掉关押的将佐官员,可是里面的人用案几顶住了大门。士兵奋力砍门,却一时不能破门而入。
宫外,乱军倚梯攀登宫墙,入宫后便不约而同地开始焚烧殿宇。
火,一场弥天的大火,就像一个庄重的仪式,蜀都锦官城需要这样的一场大火。否则,一个时代的谢幕仿佛就有些失之草率了。河清海晏,总是以腥风血雨为代价的罢?
成都城里的军队如蚂蚁一般乱纷纷杀进宫来,矢下如雨。关在后宫之中的牙门、郡守等也乘乱冲出禁室和各自的部曲会合了。
蜀汉皇宫,这座如水一般的宫殿,玉碎宫倾,陷入了一片火海。大火统治了一切。可怖的是,火光笼罩的这个空间却显得更加黑暗,而黑暗,却成为了一种光芒。
蜀汉的皇宫沦为了天地间一块脱离了常识的地方——明亮,然而却黑暗无比。
火光斧影,在这种明亮而又黑暗的背景下,纷乱的人形成了幢幢的鬼影,群魔乱舞,倏而生灭。
喊杀震天,尸横遍地,森林一样的矛枪乱戳,雪花一样刺眼的刀剑狂砍。这里已经没有了将卒之分,每个人都杀红了眼,就连一些平日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们,也都挥舞起了刀剑。最凶悍的,当属数千裘褐裹身的羌兵。他们本是邓艾的部队。邓艾久在陇右,深知羌胡悍勇,便许以重报,在凉州招募了五千羌胡健儿。这支羌军,一直是邓艾军中最为凶猛的部队,此刻更是杀得忘乎所以。
狼烟中,攻击一方渐渐有了统一的指挥官。被囚在宫中的监军卫瓘此刻担任了这个角色,他可以指挥的兵卒越来越多。实在顶不住的时候,忠于钟会的兵卒爬上了宫殿的屋顶,揭下屋瓦向下乱掷,待到瓦片也丢光了,便疯狂地纵身跃下,砸在刀丛里……
钟会早失了倜傥的姿貌,衣甲不整,浑身血污,和帐下数百人绕殿而走,像是进行着一场盛大的游戏——最终却全部倒在了血泊之中。
钟会一死,监军卫瓘厉声呼喝:
“姜维策名魏室,而外奔蜀朝,违君徇利,不可谓忠;捐亲苟免,不可谓孝;害加旧邦,不可谓义;败不死难,不可谓节……”
大将军姜维惊讶地看到黑压压的人群向他包围了过来。他大吼一声从地上跃起,掣剑乱挥,立杀数人。两名羌兵却护在了他的身边。他们额前的头发剃去了一大圈,头顶的留发则梳成了小辫。但他还是认出他们了,这两个人,一个是梁虔,一个是梁绪。想不到他的这两名死士居然会化妆成羌兵趁乱到来了。可是尹赏呢?
一念至此,大将军姜维不禁微笑起来。他知道,尹赏未至,是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来做——尹赏要为他们收尸。他交代过:
“我死后,务请将我葬于天水故土,若不得全尸,将衣冠带回去也好……”
一阵飞蝗般的乱箭射来。梁虔倒下了。梁绪倒下了。他也终于仆倒。一干悍兵扑上来枭去了他的头,还有人在割他的肉。
疯了,他们都疯了。
大将军姜维的那一缕游魂摇头叹息。
他看到自己的腹腔被利刃破开了。有人一把扯出了他的胆,并且高声呐喊:
“好大的胆!竟如鸡卵一般!”
大将军姜维感到自己沉重地跌入了那具被开膛破肚了的肉身之中。
他的眼睛大大地睁着。这个梦一般的世界在他最后的一瞥之中,犹如两扇紧阖了一世的大门终于缓缓开启。那两扇门的后面,是陇右天水,是陇南沓中,是所有的故土与家园——风雨春秋,青山依旧。
和光同尘,风流云散。一个时代进入了它的季秋。大限将至,帷幕已徐徐垂下。
悲哉,秋之为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