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会一时无语。大将军姜维却还不罢休。
“我素闻嵇康美名,只是无缘得见,如今其人已逝,实为平生一大憾事。士季与嵇康熟稔,给我说说他罢。这个嵇康,真的如传说中一般风姿特秀么?”
钟会正色道:
“有过之而无不及,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
“比起士季你呢?”
“士季望尘莫及!”
说话间,两个怀有隐疾与心魔的人却都澄澈起来。他们在这一刻,都在经历着某种洗涤与医治。
【肆】
曹魏的镇西将军钟会,究竟是胸有凌云之气的人物。
对于这种凌云之气,大将军姜维的感悟愈来愈多了。这股气势,似乎便是曹魏的气势。不独是钟会,曹魏的许多人都有着这样的胸襟。毋宁说,那便是一股不安分、时刻准备着打破常规的破坏之气。所以,造反在曹魏便成了家常便饭,所以,曹魏才能这般的生气勃勃。
譬如,那个此刻已身居蜀汉国都的征西将军邓艾,便是一个怀着这股凌云之气的人物。如若不是这股气势使然,这个人怎么能够诡道旁入,行出飞跃天堑的神来之笔?
同样是这股气势使然,拿下蜀都,居功至伟,邓艾这个已经年近七旬的老人,却陡然像一个生机勃发的青年人一般蠢蠢欲动了。他擅自行事,给蜀主刘禅及一干降臣封官,安排部下担任益州及诸郡的刺史太守,并在绵竹筑台纪念自己的战功。他在安抚大会上向蜀汉的降将们侃侃而谈:
“诸位幸亏碰到我,才得有今天。如果遇到吴汉那样的,早已经身首二处了。”
吴汉,乃东汉初年的大将,其平定割据益州的公孙述后,曾命令将士屠城。
——邓艾这便是在明晃晃地收买人心了。
又说:
“姜维也是一时之雄,不过遇到了我这个对手,所以便只有落败了。”
——这便是赤裸裸地沾沾自喜了。
他的行止,必定引起了魏都洛阳方面的巨大不安。
季冬十二月,洛阳来了诏书,大大地表彰了邓艾一番,并加封他为太尉,增食邑二万户,其二子封为亭侯。
但是,这却令他的气势更足了。
年近古稀的邓艾上书司马昭说:
军事上理应先声夺人。如今我们凭着灭蜀的声势出击东吴,东吴必定震惊恐惧,席卷之势已经出现。但是我军刚刚结束了战事,将士疲累,不能再战,应暂且稍稍延后。我建议留陇右兵团二万人,蜀兵二万人,让他们煮盐开矿,作为军事和农事的费用;同时建造军船,准备顺流而下攻灭东吴。然后,派遣使臣到吴国陈明利害,吴国必定归降,这样不用征伐就可以平定吴国了。所以,现在应该厚待刘禅,给东吴国君孙休做个榜样,并且通过安抚百姓来招降吴国人民。如果将刘禅送往京都,吴国人会以为是强迫流放迁徙,那么就难以令他们产生归附之心了。所以,应该稍作停留,等到来年秋冬之时再送刘禅到京都,那时吴国也已平定了。我建议封刘禅为“扶风王”,赐给他财物,供应他的左右侍从。从前董卓曾修建有郿坞,可以安置他到那里居住。并封他的儿子为公侯,在国内增设他们的食邑。这是显示归附后荣耀的待遇。然后,开辟广陵、城阳两郡等待孙休归降。这样,就可以令吴国既畏惧又感怀恩德,必定望风归降了。
这封信看起来有理有据,的确是安邦定国的良言。但是,此时出自邓艾之口,却实为人臣之大忌了。他不但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善后及伐吴等重大国事提出指令性的意见,更有甚者,他竟然叫司马昭给刘禅封侯。
此刻的邓艾,有理由如此理直气壮。在立下了不世之奇功之后,他的实力也骤然扩张。这一点,仅从蜀汉皇帝献城之时奉上的战利品便可见一斑:领户二十八万,男女人口九十四万,带甲将士十万二千,吏四万人,米四十余万斛,金银各二千斤,锦绮采绢各二十万匹……
重要的是,邓艾已经入主蜀汉的国都。
接到这封信后,司马昭派来了监军卫瓘。卫瓘到达成都后,传达了司马昭冷冷的两句指示:
“事当须报,不宜辄行。”
邓艾于是再次上书抗辩:
衔命征行,奉指授之策,元恶既服,至于承制拜假,以安初附,谓合权宜。今蜀举众归命,地尽南海,东接吴会,宜早镇定。若待国命,往复道途,延引日月。春秋之义,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利国家,专之可也。今吴未宾,势与蜀连,不可拘常以失事机。兵法,进不求名,退不避罪,艾虽无古人之节,终不自嫌以损于国也。
专之可也——这一次,已经是公然叫阵了。
对于邓艾的所有言行,身在涪城的大将军姜维都洞若观火。因为,他的身边就是另一个曹魏心怀凌云之气的人物。
曹魏镇西将军钟会,年少得志,十九岁入仕为秘书郎,三年后升为尚书郎,二十九岁时就已晋封为关内侯。此番伐蜀,事先邓艾都有所保留,只有他独力支持司马昭的计划,从而发动了伐蜀之战。出兵之际,他便统领着十二万魏军,如今又得了大将军姜维这支蜀国最强的军事力量。这样的人,岂能甘于人后?诚如曹魏老臣太尉蒋济所言——钟士季,非常人也。
犹如两股罡风,曹魏的这两路大军席卷了蜀汉之后,调头北顾,朝向了洛阳。
犹如处在风暴的中心,大将军姜维冷眼旁观着这两股罡风的走向。
【伍】
将自己的心魔释放出来后,费祎就不再走入大将军姜维的梦中。
大将军姜维的梦境里,代之的是沓中麦熟千顷的景致。就像一个牵挂着自己收成的农人,他突然对于沓中自己亲手种下的麦子惦念起来。
他憬然发现,原来距自己离开沓中尚不足三个月。
然而,这三个月发生了多少事情!江山易手,物是人非。
就像一个天翻地覆的梦。
梦境与现实,孰真孰假呢?
或者,世界便是一个巨大的梦?可,做梦的人,是谁呢?
室外传来巡夜兵卒敲击刁斗的咣咣声。
大将军姜维的梦中一片丰收的金黄。
【陆】
据说,卫将军诸葛瞻在绵竹兵败、自刎殉国之前,仰天长叹:
“吾有三罪——内不除黄皓,外不制姜维,进不守江油……”
他将大将军姜维与黄皓视为了内忧和外患。对此,大将军姜维已经无意辩答。
卫将军之职,在蜀汉历来仅设员一人,属于二品,位亚三司。蜀汉设立此职务始于延熙十年(247年),姜维首任,至延熙十九年(256年)姜维升任大将军为止,此后缺员四年。景耀四年(261年),诸葛瞻担任了此职。
大将军姜维与自己的这位继任者之间,向来便是一种微妙的关系。
诸葛瞻是诸葛亮的儿子。
从某种意义上讲,大将军姜维与诸葛瞻的关系,就是义子与亲子之间的关系了。这里面有妒忌,有争竞,看似应当亲密,却更加容易疏离。
对于义子姜维,诸葛亮不遗余力地回护;对于亲子诸葛瞻,他却认为难成大器。
可是,在蜀汉国人眼里,这两个卫将军,一个是正统,一个是庶出。诸葛瞻十七岁时娶蜀汉公主为妻,已经纳入了蜀汉皇权的宗室里。而姜维,始终被这个皇权视为外来的羁旅之人。姜维北伐败回,诸葛瞻与董厥等人上表朝廷,斥责姜维好战无功,要求朝廷削夺其兵权。这份表奏,据说保存在了蜀汉皇室的一班长老手里。
“外不制姜维”,这句诸葛瞻最后的叹息,道出了蜀汉皇权对于姜维的真实态度。
不可避免,就像整个蜀地一样,诸葛瞻同样感染上了蜀帝刘禅那种水一般的气质。面对邓艾锋利的奇袭,他调度无方,据险不守,一闻前锋被破,就引兵自涪关后撤一百多里,退守绵竹,致使邓艾进入平原。至此,蜀汉实际上已被邓艾这剜心的一刀刺死了。
诸葛瞻拒绝了邓艾的招降,与长子一同殉国,临难死义,满足了所有人对诸葛氏的盼望。
据说,邓艾怜其忠,将诸葛瞻父子合葬。
据说,邓艾兵临城下,成都百姓奔散、蜀汉朝廷去就不定的时候,别树一帜,倡言降魏的第一人,却是那个《仇国论》的作者光禄大夫谯周。谯周认为:东奔吴国的意见不能成立。魏吴两国,实力相差悬殊,魏能并吴,吴不能并魏,已成定局。投奔吴国是称臣,投降魏国,也是称臣,与其向小国称臣,不如向大国称臣,以免受再辱之耻。至于南下,也不是好办法。首先,大敌逼近,人心离散,恐怕无人愿意南行。再说,魏人此行誓在灭蜀,陷落成都也不会放弃南下追击的机会。况且南中诸夷,平时犹不安定,如果据守,增征贡赋,也会激起他们的反叛。所以,乘没有势衰力竭的时候投降魏国,还可以得到优待,这是唯一明智的选择。
这位“蜀中孔子”的主张,代表了益州士大夫们的普遍情绪。他们早已对蜀汉政权失去了希望,在他们眼里,这个外来的政权,同样是羁旅蜀中的。
蜀汉政权的灵魂来自于其代表汉室的正义性和正统象征。为了维系这面旗帜,数十年来,蜀汉实际上陷入了两难的局面。一方面,以蜀汉之力统一天下不啻白日做梦,但如若不进行北伐,外来者统治的正当性便会受到质疑和动摇;另一方面,北伐曹魏,以弱凌强,同样也只能是勉力为之的权宜之计。
无论如何经营,蜀汉也只是坐困愁城。
这亦是大将军姜维的悖论。
在“复兴汉室”的这面大旗之下,蜀中的地方豪族不得不跟着朝廷疲于奔命,因此,便也没有能力对北人皇权构成威胁——这便是皇帝刘禅并不完全阻止北伐的动因。但是,当大将军姜维执掌兵权的时候,这面大旗已经被打得太久了,风雨飘摇,破绽百出,蜀中的百姓和士人已经普遍感到了厌恶。
当意识到这面大旗已经彻底破碎的时候,蜀汉皇帝刘禅应当算是一个识时务的“明君”了。对于那个曾经散布过“曹魏代汉乃天意”的光禄大夫谯周,皇帝刘禅并不如何亲近。但是,这一次,这个如水一般的帝王却言听计从,从善如流了。
据说,仓皇辞别祖庙的日子,蜀帝刘禅率领太子、诸王、群臣六十多人绑住自己,抬棺至军营拜见邓艾。邓艾手执符节,解开绑缚,焚烧棺材,以天子的名义,拜刘禅行骠骑将军,蜀太子为奉车都尉,诸王为驸马都尉。蜀国群臣,据其地位高低,或任命为朝廷官员,或让其领受自己属下的职务。
据说,城破之日,北地王刘谌伤国之亡,先杀妻子,次以自杀。后宫李昭仪,决然自杀……
他们是蜀汉最后的一批殉葬者。
据说,魏军入城,军纪严正,成都百姓复任旧业,夹道欢呼。
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