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瞬间的心灵灵动(三) 文\秦万里
还应该注意一下孙惠芬的作品。孙惠芬善于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善于打开一扇扇窗户,进入到人心深处某个隐秘的角落。比如《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
歇马山庄的这两个女人是两个年轻的女人,也是两个新媳妇,孙惠芬就写她们俩的关系。她先说潘桃。潘桃很漂亮,也很自信,很有主见。但是,当这个漂亮而又自信的蟠桃看到另一个漂亮的女人,看到那个在婚礼中风风光光的李平的时候,“潘桃一时迷失了早上以来所拥有的姿态,她脸上的笑散去了,随之而来的是不知所措,是心口一阵慌跳……她其实真的算不上漂亮,眼睛不大,嘴唇略微翻翘,可是潘桃被深深震撼了,刺痛了,潘桃听到自己耳朵里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接着,身体里某个部位开始隐隐作痛……再接着……”
孙惠芬刻画生长在乡间的年轻女人,在她的目光中,生长在乡间的女人们并不像乡间的土地那么简单:“潘桃成为真正的女人,其实是从成子媳妇从门口走过的那一刻开始的。那一刻,她懂得了什么叫嫉妒,还懂得了什么叫复杂的情绪。”孙惠芬一方面描绘嫉妒,描绘复杂的情绪,描绘潘桃微妙而又难以言状的心迹,一方面又写了两个女人的内心感应:“潘桃就是相信,那一时刻,成子媳妇认出了自己。人有许多感受是不能言传的,那一双迷茫的眼睛从远处投过来,准确地泊进她的眼睛时,她身体的某个部位深深地旋动了一下。”过了不久,两个女人嫉妒或微妙着却走到一起了,“成子媳妇眼睛一亮……当看到潘桃灵动的眼仁,她的心一下子从半空落到底处……因为潘桃的眼仁里,正扩散着蒙蒙雨雾一样的忧伤,成子媳妇的眼窝,一下子就潮湿了。”确实是一种内心的感应,不是异性的恋情,而是同性之间按捺不住的精神的相互依托,并没有铺展什么曲折离奇的过程,也没有设计什么巧合或制造什么理由,孙惠芬却仍然将这样的心灵灵动,这样的莫名的忧伤,这样的精神依托向前推进:“当挎着红色皮包,穿着紫格尼套裙的潘桃在视野里出现,成子媳妇眼眶里突然地就涌满泪花……”
这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当然就成了朋友,成了朝夕相处,谁也离不开谁的朋友。“一场胜利不但将潘桃和李平的友谊往深层推了一步,抹去了阴影,且让她们深刻地认识到,她们的好,绝不是一种简单的好,她们的好是一种坚守,一种斗争,是不向现实屈服的合唱。”写到这里,两个女人的友谊又达到了一个高潮,如果义无反顾地将友谊进行到底,我相信孙惠芬有这个能力。但是孙惠芬却调转了方向,让友谊的质地莫名其妙地发生了变化,从这个变化开始,孙惠芬将笔触伸向了人心的另外一个层面:“说出这样的话,潘桃自己没有防备。她愣了一下……但是话刚出口,她就觉出有一口气从肺部窜了出来……潘桃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
李平曾经向蟠桃倾诉自己过去的秘密,是因为友谊和信任。但潘桃却说出了李平的秘密,这秘密关乎李平的名誉,潘桃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这似乎是不由自主的,这又是人心之中莫名的矛盾。潘桃背叛了信任,出卖了朋友。由于这种出卖,李平的美满婚姻出现了裂痕,由于这样的出卖,李平遭到众人的贬斥。按理说,潘桃是应该内疚的,但是她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当李平的“风流”遭到人们议论的时候,潘桃却在想,“我潘桃怎么就不风流呢?”也许就是因为心中渴望的或难以抵达的“风流”,也许是因为一些固守的、永远挥之不去的观念,也许是因为人心深处一小块难以透视的雾霭?
其实我们也许根本就不必刻意寻找答案。抒写人物内心世界的复杂情状,这是许多小说家的追求,也使许多小说中的寻常生活闪放出鲜活的光彩。但是,文字的运用往往和心灵情状一样微妙,如果生硬地解读心灵的密码,可能反而会使一位自作聪明的小说家误入主观判断的歧途。
还有一篇作品不容忽视,那就是北北的《寻找妻子古菜花》。
这应该算是一个爱情故事,一个三角恋爱的故事。三角恋爱当然至少要有三个人物:李富贵、奈月、古菜花,两女一男。奈月爱上了李富贵,从很小的时候就爱,爱得很苦。但李富贵却爱上了古菜花。这样的故事很容易落入俗套。或者说,一开始就在俗套里面了。为了逃离俗套避开雷同,许多小说家进行了不懈的努力。而北北却胸有成竹,她是先站在俗套里面,然后再向外面突围。
李富贵爱上了美丽的古菜花,经过苦苦追求,终于把她娶回了家。但是古菜花却离家出走了。古菜花一走,李富贵就崩溃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李富贵都在楼上的窗子前静静坐着,吸着烟,院子的门敞开着,楼下的门虚掩着,李富贵等待院子里有熟悉的身影出现,楼下的门吱呀一声响起。他等了一年,一年后,古菜花没有回来,李富贵就挑起担子,出来寻找。”又是整整一年过去了,寻找妻子的李富贵才回到了家乡尚干镇,他没有找到他的妻子古菜花。经历了外面的风风雨雨,李富贵不仅精神崩溃,身体也崩溃了,“李富贵病了,李富贵住进了医院,是店主过街叫来音像店小老板,一起把李富贵送进镇医院。发烧40℃,肺炎。店主真是吓得不轻……”
李富贵寻找妻子古菜花,找得执着而又身心疲惫。然而在这篇作品中,最重要的人物不是李富贵,而是奈月。奈月爱李富贵,爱得那么坚决而又持久。李富贵娶了古菜花,奈月却拒绝嫁给任何其他男人。这急坏了奈月的父亲奋玉。奋玉不仅着急,还愤恨,恨透了那个让他女儿乱了心性的李富贵。奋玉是村长,他利用村长的权力为难李富贵。奈月是村长的女儿,她利用父女的血缘亲情保护李富贵:“奈月袖子挽得高高的,手里也有一把斧头,奈月说,谁敢砍?谁要是敢砍树,我就先把胳膊砍下,哪,这一条胳膊。奈月用斧头指指自己的手。都愣住了,包括奋玉……”奈月不出嫁,李富贵娶了古菜花奈月也不出嫁,古菜花走了,奈月去给李富贵送饭送菜。后来李富贵也走了,去寻找他的妻子古菜花,到了这种时候,奈月仍然不出嫁,她等着。这种等,从学生时代就开始了,一等等了十几年。在北北笔下,奈月的等待比李富贵的寻找还要令人焦虑,她把寻找和等待都推向了高潮。
李富贵没有找到妻子古菜花。在大病一场之后,李富贵终于被奈月火热而又持久的恋情烤化了:“李富贵突然一激灵,手掌顿时热辣辣地滚烫……弯下腰,李富贵猛地把奈月抱起来,急速往楼上走去。奈月闭着眼睛,眼泪哗哗哗地往外流,流到李富贵的胸前和手上。”写到这里,故事似乎是可以结束了,因为一份旷日持久的情感,终于有了着落,结局似乎还算圆满。
但如果这样结束,这个故事就永远停留在俗套里了。所以,虽然是“一个沸腾的夜晚,但这一夜过后,奈月却改变了主意”。这个改变有点出乎意料,“奈月含苞了十几年,在这一夜猛然璀璨开放”。但是她却改变了主意,“为什么你的肉也这么难看呢?奈月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最后的结局是苦苦等待的“奈月走了,离开了桃花村,走的时候,她把古菜花的照片也带上。我帮你去找你的妻子古菜花,我不会再回来了。奈月给李富贵留了纸条”。使这个故事更加具有戏剧性的是,奈月走了,不幸的李富贵又开始寻找奈月。奈月帮助李富贵寻找古菜花,李富贵却寻找奈月,两个人都在报上刊登了寻人启事,寻人启事写得情真意切,但是奈月却再也没有回来。
最后的结局突如其来,这突如其来的结局一定会引来声声叹息。奈月的恋情火热而又绵长,奈月的恋情艰辛而又执着,奈月的恋情却消解于瞬间的顿悟。为什么?似乎又到了寻找答案的时候。却似乎仍然没有必要寻找答案,似乎也没有一个真正的答案。
或许,小说家的任务并不繁重,他只需描绘一些情状,供他的读者们观赏,历史的情状,现实的情状,生活的情状,人物的情状,心灵的情状。或许,在这些情状当中,心灵的情状最容易被忽略,然而,心灵的情状却最容易触动读者的心灵。
灵感丰富的小说家发现并捕捉心灵的灵动。(待续)
[ 作者系本刊原副主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