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节之美(二) 文\刘庆邦
以前,我们中国对有些细节也重视不够。一些本来是举手之劳的事,因为我们没想到,没做到,就显得不够有序,不够文明。比如说,在没有动车之前,我们火车站的站台上从来不标几号车厢停靠的标记。火车开过来了,站台上的旅客提着大包小包,纷纷追着列车跑,在着急地寻找自己所乘坐的车厢,显得乱糟糟的。有了动车之后,因动车停靠的时间较短,有的车站才在站台上用油漆标上了车厢号。这下就好多了,旅客上车前不必乱跑,手持车票,在标号所指定的位置,在站台上排队等着就是了。开会和就餐也是。我国在改革开放之前,不管开什么会,或赴什么宴会,桌上都不摆与会者的名签,大家犹豫着,不知道往哪里坐,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现在不同了,不管是开会,还是参加什么宴会,桌上都会提前摆上名签,你对签入座就是了。从这个意义上说,细节所代表的是方向,是位置,也是秩序和文明。这些细节同时标志着我们国家在不断发展,不断进步,正逐步与发达国家接轨。
细节的重要,对于国家和社会是这样,对于每一个人也是这样。细节往往是一个人的标志,也是人与人的区别所在。我们看黑种人,都是黑脸、黑胳膊、黑脚,上下一抹黑,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区别。换成黑种人看黑种人,他们一眼就能认出谁是张三,谁是李四。因为我们是笼统看去,看得不深入,不仔细,没有看到标记性的细节。我们看一群绵羊也会出现同样的情况,成群看去,都是大耳朵,卷毛儿,草包肚子,身上脏得黄拉吧唧的,看不出谁是妈妈,谁是女儿。但让羊群的牧羊人来看,人家用羊鞭一指,就能指出甲乙丙丁来。这也是因为我们只看到表面,没看到细节。
表面看都差不多,只有细节才千差万别。
在“文革”期间,农村时常召开社员大会。妇女们手不识闲,人手一只鞋底子,都在趁开会纳鞋底子。虽然都是纳鞋底子,但纳鞋底子的心情和动作不一样。贫下中农的老婆会把线绳子放得很长,拉得很快,弄得哧哧响,无所顾忌的样子。而地主富农家的老婆或闺女,都是轻轻拉线绳子,不敢把线绳子弄出声响来,很收敛很压抑的样子。通过纳鞋底子这个细节,我们可以判断出他们身份的不同,政治地位的不同。
我们还可以通过细节,判断出一个人的性格以及工作作风。比如我们到一家报社或杂志社的编辑部,看到有的编辑桌上杂乱无章,很多稿子堆在一起,稿面上落着烟灰,桌角积有灰尘,我不会认为他是一个细心的人,工作有条理的人,很难相信他会编出好稿子来。而有的编辑桌子上稿件并不多,稿件整整齐齐码在一起,桌面擦得一尘不染,我会对这样的编辑产生好的印象,认为这样的编辑是注重细节的人,是讲究条理的人,同时也是热爱编辑工作的人,有希望成为一个好编辑。
这就叫细微之处见精神,也是一枝一叶知春秋。
我反复谈了现实中的细节,下面我来举一篇小说的实例,谈一谈小说中的细节。
我举的例子是沈从文先生的短篇小说《丈夫》。有一年,《中篇小说月报》让我推荐一篇小说,并进行点评。我点评的就是这篇小说。我在谈关于短篇小说的种子时,也重点分析过这篇小说。小说不长,不到一万字。小说的情节也很简单,无非是说农闲时节,丈夫到城里大河边的妓船上找到做“生意”的妻子,和妻子欲行亲热之事。然而就在同一条船上,也可以说就在丈夫的眼皮子底下,由于妻子的“生意”很忙,一而再,再而三地接客,以致丈夫连跟妻子亲热的机会都没有。丈夫所目睹的几个顾客,不是有钱人、有枪人、就是握有权柄的人,个个都很强势,交易并不公平,妻子的“生意”做得并不容易。丈夫不堪忍受打击,为了找回做人的起码尊严,丈夫双手捂着脸孔,像小孩子一样哭过之后,两口子一块儿转回乡下去了。这简单的情节,是全靠细节充实起来的。小说的细节非常密集,犹如满田鲜活的禾苗,随手一提就是一棵。又如树上一嘟噜一串的繁花,随便一摘就是一朵。细节多种多样,有风景细节、人物形象细节、动作细节、对话细节,还有气氛细节、情感细节……在写到丈夫初见妻子,用吃惊的眼睛搜索妻子的全身时,有关妻子的形象细节是这样描绘的:“大而油光的发髻,用小镊子扯成的细细眉毛,脸上的白粉同绯红胭脂,以及城里的神气派头、城里人的衣服”,都使从乡下赶来的丈夫感到惊讶,并手足无措。短短一天一夜,丈夫在船上遇见五个男人,以细节为区别,五个男人各不相同。第一个男人是船主或商人,“穿生牛皮长筒靴子,抱兜一角露出粗而发亮的银链,喝过一肚子烧酒,摇摇荡荡地上了船。”第二个男人是吃水上饭的水保,也是妻子的干爹。水保的特点是长满黄毛的手上戴着一颗奇大无比的金戒指,脸膛像是用无数橘子皮拼合而成的正四方形。第三个和第四个男人都是当兵的,他们喝得烂醉,一同到船上寻欢。小说的细节主要表现他们的蛮横。他们粗野地骂人,用石头打船篷,争着和妻子亲嘴,然后一个在妻子右边,一个在妻子左边,做猪狗一样不成样子的新事情。第五个男人是查船的巡官,巡官被描绘成“穿黑制服的大人物”,派头很大,一出场就有四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守在船头。既然威风八面,巡官做事的风格与别的男人也不同些,他虽然也看中了丈夫的妻子,但并没有当场和妻子苟且,而是让一个警察回来传话,巡官还要回来对妻子过细考察一下。“过细考察”,这样的说法当属于语言细节。这样的语言细节之所以让人过目不忘,暗暗叫绝,除了细节准确地符合巡官的身份和口气,细节背后还暗示着一些东西,让我们想到当权者是怎样在冠冕堂皇的旗号下贩卖私货的。这一系列细节都很有效,也很有力量,每一个细节都承载着作家的情感和思想。
我还是想重提一下丈夫捂脸痛哭的那个细节,那个细节在整篇小说中显得特别重要。它是小说的支撑点和爆发点,我还把它称为小说生发的种子。它的出现和存在,使整篇小说有了转折和升华性的意义,一如烟花腾空,大放光彩。
请允许我举一篇我自己小说的例子,这篇小说的题目叫《鞋》,是一个短篇,八九千字的样子。这篇小说曾获得第二届鲁迅文学奖,读过它的朋友可能多一些。
用一句话概括,这篇小说写的是一位农村姑娘给未婚夫做鞋的故事。我给这篇小说的定位是,回望田园式的农业文明,描绘渐行渐远的民俗之美,风情之美,以寄托乡思和乡愁。因此,它不靠故事情节赢人,也不靠思想的深刻取胜,而是靠细节立篇,蓄势,靠细节中的诗情画意取胜。这篇小说中的细节如同姑娘守明纳在鞋底子上的密密的针脚,一个接着一个,每一个都结实有力。在选择鞋底针脚的花型时,经过对比挑选,她最后选中了枣花型。因为她家院子里就有一棵枣树,四月春深,满树的枣花开得正喷,她抬眼就看见了,现成又对景。写到这里,我有一段对枣花的工笔细节描写:“枣花单看有些细碎,不起眼,满树看去,才觉繁花如雪。枣花开时也不争不抢,不独领枝头。枝头冒出新叶时,花在悄悄孕米,等树上的新叶浓密如盖,花儿才细纷纷地开了。人们通常不大注意枣花,是因为远远看去,显叶不显花,显绿不显白。白也是绿中白。可识花莫若蜂,看看花串中间那嗡嗡不绝的蜜蜂就知道了,枣花的美,何其单纯,朴素。枣花的香,才是真正的醇厚绵长啊!守明把第一朵枣花纳到鞋底上了。她来到枣树下,把鞋底上的花儿与枣树上的花儿对照了一下,接着鞋底上就开了第二朵,第三朵。”这样的细节表面看是写花,实际上是喻人。
《小说选刊》在选载这篇小说时,秦万里兄为其写了一则短评,短评的题目就叫《细节的魅力》。他评道:“最值得称道的是作品的细节。如同守明纳在鞋底上的细密针脚,刘庆邦以精细的笔触,描绘出一位农村少女纤纤的柔情。生在那个时代的农村姑娘,没有多少文化,也不懂得城市姑娘卿卿我我的恋爱游戏。而我们会通过那双普普通通的千层底布鞋,看到她的全部幻想和恋情,看到她身上散发着令人动情的质朴气息,她就活灵活现地站立在我们面前。作品达到这样的效果,是细节的魅力。”(待续)
[ 作者系北京作协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