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沉沦”的晚上 文\何吉贤
《小烟妆》是个很in的题目,会让人想到时尚、风尘,想到娱记笔下的“话题”,想到烟熏妆中王菲的经典……
陈年的这篇小说披着这样一件“香艳”的外衣,春风沉醉,欲望蓬勃。虽然内里却是消沉的,疾病、死亡,破败的矿山,无法跨越的贫富鸿沟,小说里的人物无声地“沉沦”。其中,看不到一点希望,甚至没有一点希望的愿望。
因为清除农民工,因为伤病,井下的矿工上升到地面,开起了“黑摩的”,混迹于城乡交界处。丈夫死于井下的矿工妻子为供孩子上学,坠入风尘,做起了暗娼。挣扎于生活不同底层的两拨人,最终在城里高尚小区外碰头,于是,因妻子患病而无法行夫妻之事的失业男矿工,与丈夫死于矿下而做了妓女的矿工妻子上了床——当然,这是以“交易”的形式进行的,感情被排除。
作者在叙述方式上做了刻意的安排,两条线索——矿工(现在的黑摩的司机)及其家庭生活的展示与那场性交易的过程——互相穿插。一偏粗,一偏细,一偏叙述,一偏描写。对于这两条叙述线索,作者在人称上也做了特别的安排。在性交易中出场的男女,无名无姓,只有男女之分。在一定程度上,他(她)们是欲望的代表。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这样两个“无名”的欲望体,却有着敏感、细腻的感觉和心理。在这个“无名”的世界中,感觉复活,色彩呈现,一滴水带活了整个夜晚,“一群小蚂蚁”可以从“骨头缝里游出来”。如果用视觉呈现,我想,这应该是一个彩色的世界。而在另一条线索,那个阳光下的(失业)矿工们(及其家属)的白天的生活世界里,他(她)们有了自己的名字,有了自己作为丈夫、妻子、父亲、母亲的合法的社会身份,以及作为“黑摩的司机”和“暗娼”的不合法的职业身份。但是,在这个“明亮”的世界里,色彩暗淡,人物的感觉迟钝,对话几乎陷于机械。再次放置到视觉呈现中,我想,它应该是一个凝重僵滞的黑白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这些“有身份(证)”的人,是一些真正的“无名者”,贫穷、疾病、苦难模糊和抹平了他们的脸庞,吸纳了他们的声音,麻木了他们的感觉。
在这样的叙述安排中,那个很in的“小烟妆”就获得了强烈的冲击力,她在日暮时分的浮现,犹如白天对黑夜的凝视,那么的明媚娇艳,那么的触目惊心。“无名者”隐身在黑夜中,“小烟妆”是他(她)们留下的质问。
时代在变化,社会在分化,文学的潮流和风尚也在变化,这也犹如女人的脸,时而素颜,时而浓妆,时而“烟熏”,时而“小烟”。但无论怎样变化,文学总要以自己的方式,记录下这个时代变化的印记——无论是直观的、感性的,还是曲折、变形的。
但在这篇小说中,底层世界除了为日常生活操心外,没有其他共同的交汇点。在底层这个灰色的生活世界中,精神(甚至心理)被掏空,激活他们的只是共同的欲望。苦难没有带来心灵的高洁,只带来了心理的麻木和精神的堕落。共同的遭际没有带来相互的认同,更没有引出共同的意识,只带来相互的隔离,甚至伤害。因为底层一旦突出自己的生活世界而进入到精神世界,就只能分享和追寻上层的意识(形态):那是欲望的逻辑,是尔虞我诈的逻辑,是资本欺凌劳动的逻辑。这也许是生活的现实,是现实的必然。但在我看来,这可以是现实真实的逻辑,却并不能成为文学的逻辑。
看到这篇小说,我想起了现代文学史上以“香艳”著称的作家郁达夫的名篇《春风沉醉的晚上》。这里同样是一个物质极度匮乏的世界,但人的精神却强韧地活着,在囊空如洗的文人眼中,烟厂女工仍是“纯洁的处女”。小说结尾,文人从贫民窟夜游到租界洋楼对面:“天上罩满了灰白的薄云,同腐烂的尸体似的沉沉的盖在那里。云层破处也能看得出一点两点星来,但星的近处,黝黝看得出来的天色,好像有无限的哀愁蕴藏着的样子。”
我想,这就是文学的逻辑。也许微弱,却能照亮人心。
也许,在现在这样一个“春风‘沉沦’的晚上”,我们更需要文学的那一点两点星光。
[ 作者系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副研究员,评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