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约瑟夫被一阵低沉的交谈声吵醒,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他朝窗外看去,看见母亲站在院子里,正隔着栅栏和卡罗琳·莱顿说话。从母亲脸上不失礼貌却相当为难的表情判断,她们谈的正是汤姆·莱顿做肖像画模特的事。他笃定地认为,假如母亲知道他昨晚做出的决定,肯定不会表现得如此紧张。
约瑟夫穿上衣服,整理好床铺,接着便听见母亲从后门进来,把买来的东西放在厨房的桌子上。他正打算出去告诉她不要为刚才的事情担心,莫索普夫人尖厉刺耳的嗓音突然响起,吓得他没敢轻举妄动。
“是我呀。有时间一起喝杯茶吗?你尽管收拾东西,我来烧水。”
戴维森夫人欣然同意,虽然语气略微有点紧张,但她的心情似乎并不坏。“好的,当然有时间,真是太好啦。”
“我刚才看见你和卡罗琳·莱顿说话来着,她平时话可没这么多。但愿不是什么坏消息。”
约瑟夫僵硬地站在原地。凡是邻里间发生的事情,就没有莫索普夫人注意不到的,他愤懑地想。约瑟夫总觉得她像某一种鸟,比如外表拘谨俗气却喜欢探头探脑的鹤,抻着又长又细的脖子四下里探听消息、捕风捉影。他曾经给莫索普夫人画过一张讽刺漫画,把她的面相描绘得十分刻薄,长着鸟喙般的长嘴。母亲不喜欢那幅画,认为他这样做才是真正的刻薄,父亲看了却哈哈大笑,还说这幅画惟妙惟肖,莫索普夫人就是不管什么事都要插一嘴,到处寻找汁鲜味美的八卦素材。
约瑟夫无奈地拿前额顶着墙。“上帝啊,请别再让她们议论汤姆·莱顿了。”他小声地自言自语道,然后听见母亲的声音:“不,没有的事。就是有点奇怪。”
“奇怪?”
约瑟夫皱起眉头。太迟了。他意识到莫索普夫人不再是无害的鹤,而是变身为掠食类猛禽,一旦察觉草丛中的异动,必定凶狠地睁大眼睛。她绝不会放过如此美味的猎物。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个建议而已。”
“建议?她会提什么建议?平时根本不搭理别人,现在倒想着提什么建议!不管她怎么说,你肯定都不会爱听的吧。”
“不,别傻了,我没有不爱听,就是有点吃惊。”
“要是她冒犯了你,你就告诉我,我去给她讲讲我的人生建议。”
“不是那样的,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真的。”
“好吧……虽然我不想打听你的事,可要是她说了跟我有关的话,我还是有权知道的。”
“不,完全与你无关……真的。”
莫索普夫人仔细研究着劳拉·戴维森的表情,直到确认对方没有骗她,这才作罢。
“不过,我对她还是不会改变看法,她那个哥哥可不是他们家唯一的怪人。”
“呃,其实这正是她想说的。”
勺子在茶杯里的搅拌声戛然而止。劳拉·戴维森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只见莫索普夫人从容不迫地把茶勺放进洗碗池,转过身来,两眼放光,洋溢着热切的期待。
“她哥哥?汤姆·莱顿?她跟你说起了汤姆·莱顿?”
约瑟夫一屁股坐在床上,双手捧着脑袋。莫索普夫人显然已经锁定了猎物,准备下手了。
“真的没说什么,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想让约瑟夫给她哥哥画肖像,他们昨天聊到了学校布置的美术作业。”
“约瑟夫给汤姆·莱顿画像!”
莫索普夫人一下子扑过来,劳拉·戴维森恍然觉得自己被一只猛兽追赶到了森林中的开阔地。
“只是个想法而已……”
“你不会同意了吧?千万不能答应啊!”
“我没表态。不过是个建议,当不得真,我们只是随便聊聊。其实我没必要告诉你这件事的,完全不值一提。”
杰拉尔丁·莫索普死死盯着年轻的邻居,用低到约瑟夫几乎听不清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劳拉,你可能觉得我是个多管闲事的老傻瓜,不过,有些事我还是略知一二的,我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虽然我不太了解卡罗琳·莱顿这个人,跟她也没什么接触,但我早就告诉过你,她那哥哥绝对坏得透透的。”
“什么?就因为那些蠢到家的谣言,因为不跟人来往,他就不是好人?”
“不,不是谣言,劳拉,是事实。他是做老师的,很多年前,后来怎么不教书了呢?告诉你吧,是被学校开除了,才教了不到一年。现在他妹妹又把他藏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想其中的原因不用猜你也知道,对不对?”
“我也听到过一些类似的说法,但你怎么能确定这是真的呢?有些人就是爱说长道短,还喜欢把别人想得很坏。”劳拉忽然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赶忙住了嘴,面露尴尬。
莫索普夫人思索了片刻才开口,语气明显冷了下来:“还有一些人不敢面对真相,只会逃避现实。我说这些都是为你好,也是为了约瑟夫好。就我和我信任的知情人士所知,汤姆·莱顿只做了几个月老师,表面上是主动辞职,但大家都明白,‘主动’的意思就是别无选择。”
“可这也证明不了什么呀,不是吗?”劳拉也有些动摇了。
“这恰恰证明许多事都见不得光,只要是有脑子的家长,都不会让那个男人靠近他们的孩子,更不用说让孩子单独跟他相处了。”
“但卡罗琳说她会一直陪着他们的。”
这是约瑟夫第二次听到这句话,只是这一回听起来更没说服力。
“你相信她会一直在场吗?那可是她亲哥哥。她爱他,宁愿相信他已经改过自新了。但人是不会改变的,至少他那种人本性难移。等到哪天别人放下防备,他们就会突然从暗处蹿出来害人。”
约瑟夫知道母亲正在经历怎样的煎熬,知道她最不希望做的事就是赞同莫索普夫人狭隘的看法,但另一方面,她又担心对方说的可能是真的,或许现实正如莫索普夫人所描述的那样丑恶。所以,哪怕仅仅为了这一点,他也有充足的理由拒绝卡罗琳·莱顿的提议。
可莫索普夫人接下来说的话却让约瑟夫产生了全新的想法,甚至可以说,正是这些话无意中改变了他的人生方向。“哎呀,我到底在和你争论个什么劲儿呢!反正约瑟夫肯定不会答应的!他胆子小得对一只鹅都不敢嘘一声,更不用说自愿走进汤姆·莱顿的房间画什么画了!”
母亲的回应倒是干脆,却也更伤了约瑟夫的心:“没错,我想你是对的。”
每个人都说他性格太安静,太腼腆,并且将原因归咎于父亲的缺席,或是母亲的溺爱。大家总喜欢问约瑟夫“舌头是不是被猫吃了”。他痛恨这个问题,然而恨意只会让他更不自信,更加迷失在自己沉默的世界中。现在莫索普夫人和母亲竟然前所未有地达成了一致,以为他就是个懦弱的胆小鬼、脆弱不堪的可怜虫,绝不敢直接面对汤姆·莱顿。
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办,约瑟夫便一把推开房门,转弯走进了厨房。“噢,你好,莫索普夫人。”
“你好,约瑟夫……”
没等她继续,约瑟夫便脱口而出:“妈妈,卡罗琳·莱顿是不是跟你说我有个肖像画作业?”
“是,是的。”母亲迟疑道,“她说,她提议让你画她哥哥。老实说,我还真吃了一惊。”
“我也是。”
“你怎么回答她的?”
“也没说什么……就是告诉她我要考虑一下。”
“但你不会真的同意吧,约瑟夫?”莫索普夫人按捺不住地插话道,“你不会真的考虑……”
就是这一刻,约瑟夫才弄明白自己想说什么。他从桌上堆积的食物里拣出一个苹果,咬了一大口,尽可能漫不经心地答道:“为什么不呢?”然后溜溜达达出了厨房,走下后门的台阶,把母亲和惊讶得无言以对、目瞪口呆的莫索普夫人晾在了屋里。
踏出家门时,约瑟夫的内心交织着前所未有的满足和懊悔,这种矛盾感于他而言十分新奇。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好漫无目的地乱逛,最后在后院那棵大芒果树下的木头花架旁停住了脚步。他需要点时间来消化刚才发生的事。粗壮的芒果树枝在他的头顶摆出欢迎的姿态,这里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但他已经有很多年没在这些友好的枝条下散步,置身于墨绿色树叶的怀抱中了。
尽管花架的木条空隙早已不能让他轻易把脚塞进去,甚至整个架子都会在他的体重压迫下颤抖,约瑟夫还是踩着花架,灵活地攀上低矮处的芒果树枝,爬到了树冠中央最凉爽的地方,在浓郁的绿叶和旁逸斜出的枝条遮蔽下,这里居然藏有一处开阔的空间。
约瑟夫舒舒服服地在一根树枝上坐下来,背靠着树干,外面的世界似乎不复存在。他小时候经常这样钻进芒果树里玩,假装自己是躲在丛林中的人猿泰山,或者是坐在桅杆上的海盗,还会爬到最高处的树枝上,透过树冠极目远眺,假装置身于老鹰的巢穴。
高大的树冠犹如大教堂的穹顶,约瑟夫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朝树中心最粗的枝干进发。攀爬总是容易的,因为随处都是可以放置手脚的枝条,可越是接近树顶,树枝就越纤细,他试探了几下,选出一根最结实的踩上去,在它断掉之前攀到了最高处。
约瑟夫向外望去,看到了自己家的房子,透过厨房炉灶上方的侧窗,可以看到莫索普夫人坐在桌旁,像往常一样滔滔不绝。想起刚才自己宣布要给汤姆·莱顿画肖像之后她脸上的表情,约瑟夫笑了起来。假如他没有临时改变主意,就欣赏不到如此精彩的一幕了。
越过屋顶,可以看到本街区的房子一直延伸到半圆形的绿色丘陵地带,连绵的山丘好似一条保护这个城郊住宅区的强壮手臂,一切看上去都充满了亲切和安全感。不过,当约瑟夫转向左边,顺着莱顿家的车库屋顶瞥到他们家那座大房子时,这种感觉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世界都变得狰狞起来。他究竟为什么要答应给汤姆·莱顿画像?为什么改变主意?莫索普夫人不是已经发出过警告了吗?
这时,莱顿家传来了细小的动静,约瑟夫循声望去,发现房子的后门开着,卡罗琳·莱顿出现在门后的走廊里,站在某个房间门口,和里面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转身消失在走廊尽头。过了一会儿,一个高个子人影从那间屋里走出来,约瑟夫注视着汤姆·莱顿沿着走廊摇摇晃晃往外走,靠在后门口向外张望,时不时端起手中的马克杯呷上一口。
虽然隔着挺远的距离,看不清细节,但约瑟夫发现,除了头发太长以外,汤姆·莱顿的长相其实很正常,一点都不吓人。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担心是否毫无根据,给汤姆·莱顿画像或许根本不是一件坏事。想到这里,他顿时感到轻松许多,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突然,脚下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约瑟夫应声朝下坠去,心脏像被电流击中般猛地一缩,脚踝和小腿在滑落时被杂乱的枝条刮了好几下,膝盖贴着树干重重地擦过,好在他下意识紧紧抓住了一根树枝,这才没有摔个嘴啃泥。
他小心翼翼地跳到下面一根粗树枝上,身体还在发抖,脚踝和小腿肚布满红色的划痕,一条细长的血流顺着小腿淌到脚跟,凝结成一滴血珠,无声地摔落在地面枯黄的树叶上。
伞盖般的大芒果树居高临下,无声地嘲笑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