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终于来了,约瑟夫慢吞吞地穿过莱顿家宽敞的后院,走向那座古旧的木头房子。上周的事情历历在目,像一段剪辑蹩脚的视频,在他脑子里反复播放:莫索普夫人不赞同的皱眉,母亲几乎不加掩饰的担忧,卡罗琳感激的微笑,还有他自己与日俱增的恐惧,统统都跳了出来,试图争抢一席之地。
整整一周,他都翻来覆去地想象此情此景,它像鬼魂一样纠缠着他,在他所到之处投下恐怖的阴影,弄得他根本没心思上学,只想赶快完成与卡罗琳约定的会面,然后他就能如释重负地走下莱顿家的台阶,穿过同一块草坪,返回安全舒适的自家院落。当然,对于这件事的记忆恐怕要过很久才能淡忘,无法立刻将它抛诸脑后。
过去的一周,他曾设想过多少次离开汤姆·莱顿家的情景,约瑟夫已经记不清了,那一刻必定会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甚至不得不强忍住狂奔大笑的冲动。尽管万分向往那个时刻,但他现在必须面对现实,完成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尽管他估计最多一个小时就能搞定这件事,可一想到它就觉得不舒服。
真正的问题在于,他为什么要来,汤姆·莱顿不是他最怕见到的人吗?他虽然喜欢卡罗琳,但仅仅为了取悦她不足以说服他答应这个请求。至于母亲,假如约瑟夫表示拒绝,她肯定高兴都来不及。然而他现在却像个罪人一样被迫走上刑场,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他胆子小得对一只鹅都不敢嘘一声。”莫索普夫人这句话是他难以抹除的苦涩回忆,他恨不得把它原封不动地丢还给她,还给每一个曾经这样说他的人。正因如此,虽然他知道一气之下同意为汤姆·莱顿画像可能非常幼稚,但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报复这些人的办法。
约瑟夫在莱顿家的后门口迟疑了片刻,然后才踏着台阶走上门口的小平台,拧动门铃上的黄铜开关。房子里立刻响起了单调刺耳的铃声。他紧张地等待着,频繁地把带过来的画板和铅笔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
门开了,卡罗琳喜笑颜开地迎接他:“约瑟夫,你来啦,真准时!快进来。工具都拿来了吗?准备好创造杰作了吗?”
约瑟夫微笑着点点头,他看得出卡罗琳也很紧张,而且因为极力掩饰,反倒欲盖弥彰。
“快进来,我来帮你做准备。”
她领着他进了一条小走廊,经过走廊左侧的厨房,来到起居室。约瑟夫知道,走廊右侧的那个房间就是汤姆·莱顿的卧室。
“你想吃点什么吗?还是来杯果汁?”
“不用了,谢谢。”
“真的不用我给你拿点什么吗?那好吧,你先坐,我们来做准备,好吗?”
卡罗琳夸张的笑容几乎让她的面部有些扭曲,她的动作也有点过于仓促和急躁,似乎在担心要是不赶紧行动起来,约瑟夫就会撂挑子走人。她转身离开房间前,约瑟夫似乎看到她的眉头皱了起来。她顺着走廊走出去,在经过她哥哥房间门口时犹豫了一下,然后才朝厨房走去。
约瑟夫尴尬地坐进起居室那张铺着笨重坐垫的旧沙发,坐下的时候,垫子里的弹簧发出沉闷的回响。他把屁股挪到坚硬的座位边缘,在茶几上搁下自己的绘画用品。他能听见厨房里的响动。过了一会儿,卡罗琳端来一杯果汁和一碟奶油饼干,放在他面前,说:“我知道你什么都不想要,但万一饿了的话,可以来一点,好吗?”
约瑟夫喃喃地道了谢,意识到终于有事可做,连忙拿起一块饼干,抿了一口果汁。
“很好,这就对了。别着急,不会让你等很长时间的。”卡罗琳说完,依然站在那里看着约瑟夫,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终于,她转过身去,第二次走出了起居室。
约瑟夫只要往沙发靠背的方向斜一下身子,就能看到走廊里汤姆·莱顿的房门,卡罗琳正站在紧闭的房间门口,脖子前倾,额头快要顶到门框,似乎在听里面的动静。她背对着约瑟夫,这让他因为偷窥而感到内疚。卡罗琳抬起右手,轻轻地敲了敲门,几乎与此同时,她顺势推门走进去,把门关上了。
房间里传来说话声,但约瑟夫一个字也听不清,突然,对话声戛然而止,他尴尬地握紧手中的玻璃杯,盯着汤姆·莱顿房门上的黄铜把手,不敢挪开眼睛。好在人声再次响起,音量也比刚才提高了一点。
约瑟夫捕捉到了卡罗琳的只言片语:“已经来了……你就不能……为了我……”另一个低沉含混的声音响起时,他觉得自己的心沉了下去。事情有些不对劲。他们为什么要争论这么久?那个低沉的声音又在门后嘟囔起来,语气冰冷生硬,让约瑟夫十分不安。似乎还有另一个人也和他一样,希望这件事不了了之。约瑟夫整整一个礼拜都在苦苦思索,对于他给汤姆·莱顿画肖像这件事,他的母亲、卡罗琳和莫索普夫人都会怎么想,却从未设想过汤姆·莱顿的看法。那么,他的态度究竟是怎样的呢?
约瑟夫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房间里的说话声突然消失了,脑海中一下子冒出逃跑的念头,但很快被他打消了,毕竟非常幼稚和荒唐,况且为时已晚。走廊深处,那扇门上的黄铜把手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然后转动起来。
门开到一半又停了,约瑟夫僵直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卡罗琳来到走廊,回头瞥了一眼房间里面,把头发朝耳后拢了拢,垂下眼帘,深吸一口气,慢慢关上门。她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
她回到起居室,站在约瑟夫面前,看起来疲惫又挫败,像个屡屡被打倒的拳击手,开始怀疑自己一次次挣扎着站起来究竟值不值得。“约瑟夫……对不起。”她无精打采地拿指尖搓着前额,仿佛说出这些话耗尽了自己仅剩的一点力气。她顿了顿,有些生气地摇了摇头,继续道:“你把工具都带来了,可是……”再次迟疑了片刻,她下定决心,连珠炮般讲出了想说的话,“我哥哥今天没准备好,他不太舒服。这事最好还是算了吧。也许你该找别人当模特。非常抱歉,我们浪费了你的时间,对不起。”
如果放在平时,这些话会让约瑟夫高兴得蹦起来,可眼下它们于他而言不过是毫无意义的背景音,因为他的每一根神经都被尾随着卡罗琳走进房间的那个高大、沉默的身影攫住了——汤姆·莱顿就像个迟疑不决的幽灵,进退两难地站在起居室门口。
正要继续道歉的卡罗琳抬起头,看到男孩盯着她身后,立刻明白了,赶紧转过身,看着哥哥的脸,镇定地开口道:“约瑟夫,这是我哥哥汤姆。”她的语气平静自若,仿佛正在耐心地驯化一只行为难以预测的动物。
她的声音有些怪异,像幼儿园老师哄小朋友唱歌似的。她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仿佛在等听众消化她的话。
“汤姆,这是我们隔壁的邻居约瑟夫·戴维森。”
约瑟夫勉强地笑了笑,想说“你好”,话一出口却变成了沙哑含混的嘟囔。汤姆·莱顿依然站着不动,眼睛往约瑟夫这边瞟了瞟,犹豫片刻,又迅速收回了视线。
每当回忆起与汤姆·莱顿的初次见面,约瑟夫总会想起他这双眼睛,并非因为它们多么灵动活泛、流光溢彩,恰恰相反,这对眼珠死气沉沉、毫无生机。假如他进一步仔细观察,还会发现,汤姆·莱顿的眼睛是深绿色的,夹杂着暗金色的斑块,但在旁人看来,它们不过是火焰熄灭后虚弱的余烬,迟早被黑夜吞噬,最后彻底冷却。
由于起居室里的气氛实在尴尬,万分紧张的约瑟夫只对汤姆·莱顿留下了极为粗浅模糊的印象:松松垮垮的深色衣服,宽大的手掌,结实的前臂,淡茶色的须发和微红的脸庞。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卡罗琳终于意识到哥哥并不打算出声,就像发现自己不小心碰到了音乐的暂停键那样,她蓦然惊觉,重新按下了播放键。“好了,我猜你们两个都希望现在就开始,那就没必要继续站着浪费时间了,对不对?我看这个房间就很好,光线还不错,是吧?你觉得呢,约瑟夫?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告诉我,毕竟你才是画家。”
“都挺好的。”约瑟夫喃喃地说。
“你坐在那边没问题吗?你确定?汤姆坐这里怎么样?这样可以吗?”
约瑟夫点头示意,卡罗琳拍了拍他对面那把沙发椅的扶手。
“汤姆,你愿意坐在这里吗?”
卡罗琳的语气有点紧张。汤姆·莱顿站着一动不动,就像新闻直播时信号延迟导致的静止画面。就在约瑟夫以为他永远不会有反应的时候,汤姆·莱顿突然朝他妹妹那边撩了一下眼皮,走过去坐了下来。
“好了,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还要熨衣服呢。有什么需要随时喊我。”
与起居室相连的小饭厅里摆着一块熨衣板,卡罗琳走过去,在一大堆衣服里翻检起来。虽然看起来很忙碌,但她一有机会就往起居室这边瞥一眼。
约瑟夫低着头摆好铅笔,拿起速写簿,翻开新的一页,双手似乎变得异常笨重,连最简单的事都做不好。他慌慌张张地摸索着铅笔,把速写簿搁在腿上,无意识地揪扯着本子上的毛边,感觉有一双阴沉无神的眼睛始终在冷漠地注视着他紧张的表情和动作。
约瑟夫终于选出并削好了合适的铅笔,接下来只剩画画了,但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抬起头来看着坐在一米开外的那个男人的脸。这种紧张到窒息的感觉就跟在学校里演讲一样,无论如何努力,他都没有勇气抬头面对那堵由人脸筑成的可怕的墙。
然而眼下别无选择,他今天就是来给汤姆·莱顿画像的,不看他怎么画呢?约瑟夫只好一只手用力按住空白的画纸,强迫自己的眼睛往上看……终于艰难地抬起了头。这时他才发觉,汤姆·莱顿并没有如他感觉的那样盯着他看,反而始终仰头配合他,仿佛知道约瑟夫需要看着他的脸,眼睛则依旧凝视着地毯。他很不自在地僵坐在那里,偶尔抬起手来轻轻挠一下络腮胡子,然后又乖乖放回膝盖上。虽然眼前这个男人很可能已经五十多岁了,那一刻,约瑟夫却觉得汤姆·莱顿像个小男孩,是跟他一样腼腆的同龄人,生怕别人注意到自己的犹豫和尴尬。
这是约瑟夫头一次真正近距离观察汤姆·莱顿。由于之前听过太多关于这个人毁容和畸形的夸张传言,所以当他清楚地看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汤姆·莱顿拥有端正的五官和坚毅的面孔时,不免吃了一惊。不难看出,他曾经是个英俊的男人,或许现在也算得上帅气,只不过因为经历太多而显得格外沧桑,也不在乎更多打击了。约瑟夫更加仔细地观察起了他的模特。汤姆·莱顿的长发打着淡茶色的波浪盖住了耳朵,灰白的络腮胡如同展开的折扇,成绺地铺在嘴边,夹杂着许多红棕色的毛发,仿佛大片的茶渍一般,半圆形的眼袋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比妹妹的小,脸上透着一抹明显的淡红色。
约瑟夫正出神地端详着对方,汤姆·莱顿冷不丁抬眼瞥了过来,男人和男孩的视线短暂交汇,紧接着各自低下了头。汤姆·莱顿继续盯着褪色地毯上的那块污渍,约瑟夫则看着速写簿,手中的笔无意识地在纸上划来划去。
虽然已经开始作画,约瑟夫却总是走神,想起两人刚才的对视。当他凝视汤姆·莱顿无底洞般的眼睛时,惊讶地发现里面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尽管它很快又被惯常的冷漠和阴郁所淹没。假如汤姆·莱顿眼中呈现的是赤裸裸的仇恨或愤怒的火焰,甚至是某种酝酿已久、难以言说的罪恶,约瑟夫都不会感到如此意外,然而,对面这个男人眼中流露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东西——恐惧,并且他惊讶地意识到,正是坐立不安的自己引发了对方的恐惧。
接下来便相安无事,之后回想起来,当时的记忆只剩一连串的声音——铅笔在硬挺的画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卡罗琳的蒸汽熨斗喷出水雾的嘶嘶声,以及坐在他面前的男人偶尔焦躁不安地扭动身体的沉闷声响。
卡罗琳时不时会问些无伤大雅的问题,约瑟夫总能挤出几个含糊的字眼搪塞过去,然后整个房间又变得死气沉沉。汤姆·莱顿更是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对这场挣扎在沉默边缘的对话没有给予一丁点儿反应。约瑟夫一刻不停地画着,倒不是出于多大兴趣或热情,仅仅是为了有事可做,打发时间,然后尽快走人。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约瑟夫完成了四张素描草稿,却并不急于开始第五张,因为汤姆·莱顿始终保持同一个姿势,想让这个一看就不好相处的模特动一动恐怕很难,而且他的眼神总是游离在外,约瑟夫很难捕捉到人物的性格,只能尽量抓住脸部的轮廓特点加以描摹。即便如此降低了难度,画作看起来还是心不在焉,毕竟画手本人也没有把心思放在创作上,只想简单应付一下,然后溜之大吉。
为了让卡罗琳意识到他该走了,约瑟夫开始动作夸张地不停翻动画稿,装模作样地这里添添,那里改改。
终于,卡罗琳乐呵呵地问道:“全都完成了?”
约瑟夫点点头。
“我能看看吗?”
卡罗琳走进起居室,站到约瑟夫身后,把几张素描草稿浏览了一遍。“噢,很好,太棒了,约瑟夫,画得真好。”
但约瑟夫知道这些画并不算好,卡罗琳的夸奖听起来有点空洞,夹杂着些许失望。
“不过是些草稿,大致的草图。”
“我知道,但你确实画得很像,比如这里。你觉得呢,汤姆?”说着,她拎起其中一张,拿给哥哥看。
可是汤姆·莱顿纹丝不动,仿佛妹妹手中的素描是什么悬在半空的恐怖物件,气氛尴尬极了。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眼睛,盯着那张潦草的人像,似乎在努力搜寻画面背后隐藏的含义。
“我们遇到了一位非常有才华的艺术家。”
汤姆·莱顿的视线从画面上匆匆扫过,似乎并不打算回应卡罗琳的赞叹。
她尴尬地笑了一声:“画得确实很像你,你不觉得吗?”
汤姆·莱顿略有迟疑,仿佛听不懂妹妹的问题,最后终于面无表情地说了四个字:“我不知道。”
这是约瑟夫第一次听到汤姆·莱顿的声音,犹如一块滚石,在房间里引发了隆隆的回响。
“好吧,就算你看不出来,我也能看出来。”卡罗琳得意地说,然后转过身,快活地问约瑟夫,“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就不多耽搁你的时间了,你妈妈也该着急了。”
约瑟夫如释重负,连忙收拾好工具,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渐渐充盈到全身。
“噢,差点忘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这里有件东西,请你带给你妈妈。”
卡罗琳走进她刚才熨衣服的那个隔间,约瑟夫跟了过去,在门口等着,心中庆幸终于可以离汤姆·莱顿远一点了。
“这是我以前从你妈妈那里借来的裙子样板,现在用完了,替我谢谢你妈妈,告诉她这个非常好用,有时间我也会给她当模特的。”她咯咯笑道。约瑟夫不由自主地也朝她笑了笑。
他回到起居室,汤姆·莱顿已经不知去向,徒留一张空椅子。约瑟夫从卡罗琳的表情看出,哥哥的不告而别让她非常尴尬,正要解释一番,房子前门那边就响起了电话铃声。
“噢,我得去接一下,我一直在等这个电话。非常感谢你今天能来。你不知道这件事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对我们两个都很重要。”她急匆匆地补充道,“希望你没被吓着。”电话铃一个劲地响,似乎越来越不耐烦,卡罗琳无奈地笑了笑:“我就不送你了,你不介意自己出门吧?”
约瑟夫摇摇头,卡罗琳跑进走廊,就在即将走进某个房间之前,又回过头来温和地对他说:“约瑟夫,无论你接下来做出怎样的决定,都没有关系,好吗?”
约瑟夫沿着走廊朝后门走,发现汤姆·莱顿的房门是敞开的,他放慢脚步靠过去,偷偷往里瞥了一眼,只见窗户上挂着厚重的窗帘,最里头亮着一盏光线柔和的台灯。约瑟夫愣愣地站在门口,直到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才意识到汤姆·莱顿正背对着他坐在屋里,趴在一张书桌前,就着灯光,不知在聚精会神地研究些什么。
屋子里的陈设多半隐没在暗影中,没有什么好看的,于是约瑟夫继续朝后门迈了一步,谁知脚下的地板突然闷哼了一声,尽管声音微不可察,他还是吓得僵在原地。
房间深处,汤姆·莱顿蝙蝠一般幽暗的背影猛地转过身来。
虽然约瑟夫强忍惧意,没有吓得大喊大叫,但还是不由自主,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我就想回家。我不知道这里有人。对不起……”
房间里并没有传出应答,汤姆·莱顿身后的台灯微光闪烁,勾勒出他的头部轮廓,给他蓬乱的头发镀上一层光晕,但他的脸依旧留在阴影中,约瑟夫无从知晓那张面孔上的表情,只感觉汤姆·莱顿的呼吸声在周围的空气里弥漫渗透。
事后回想起来,约瑟夫才意识到,这一刻是他最后一次有机会走出汤姆·莱顿的生活,而事实上他并没有抓住这个机会,反而行差踏错,导致了后面一连串事件的发生,直到他和穿着黑衣的母亲坐在圣犹大教堂里,面对着一口填满死亡与秘密的棺材。
约瑟夫正要转身离开,发现汤姆·莱顿的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就是他刚才在灯下仔细检视的物件。他现在终于看清,那是一只纸质鞋盒,盒盖搁在桌子上。约瑟夫隐约看出盖子上开了一些小洞,脑海中突然闪现出汤姆·莱顿那天晚上站在桑树下的画面。
“那盒子里是蚕吗?”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样问,那不过是个转瞬即逝的念头。虽然明知这个问题未必会有回应,他还是在漫长的静默中等待着,越来越焦躁不安。然而,就在约瑟夫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暗影重重的房间深处发生了不为人知的变化,男人和男孩之间出现了一条看不见的细丝,以微妙的力量将两人维系在了一起。
汤姆·莱顿从椅子上转过身,把鞋盒放到桌上,拉过台灯,让灯光照着盒子,然后向左挪了挪椅子,脸朝约瑟夫这边歪了歪,显然在示意他过去。于是,约瑟夫第一次踏进了汤姆·莱顿的房间,慢慢地朝前走去,眼睛紧盯着照亮鞋盒和桌面的那一束光。
约瑟夫来到汤姆·莱顿身边,险些觉得自己被一个怪异的恶作剧耍弄了,盒子里看起来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紧接着才发现,盒子的两侧和底部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小小的卵。约瑟夫凑过去细看,这些深色的蚕卵更接近椭圆而不是正圆,看起来扁扁的,就像被逐个按过一遍,粘在了鞋盒里。
“它们能孵化吗?它们还活着吗?”
“是的。”汤姆·莱顿回答,这一次十分干脆。
“看上去好像死了。”约瑟夫自言自语地说,“你养了多久了?”
“从去年开始。”
约瑟夫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些貌似毫无生命迹象的小小蚕卵。尽管待在汤姆·莱顿身边让他不知所措,但他还是鼓起勇气再次问道:“你觉得它们什么时候能孵化?”
“很快……今天就能。”汤姆·莱顿直截了当地回答。
约瑟夫更紧张了,四围的墙壁仿佛朝他挤压过来,灯光下的鞋盒好像要把他往里吸,吸进那个死寂的空间,这个沉默无情的男人似乎也突然向他逼近。静默的时间越久,约瑟夫越觉得自己被困在了原地,简直像得了幽闭恐惧症。他知道是时候离开了,于是想要张嘴说话,然而首先听到的却是汤姆·莱顿沙哑的低语。
“别回来了。”
约瑟夫有点蒙。他不理解自己听到的话,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听到了这句话。
“什么?抱歉,我……”
“别回来了。”
约瑟夫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感觉。他原本巴不得一走了之,远离汤姆·莱顿,然而不知怎么回事,这四个字像一记耳光,结结实实地刺痛了他。父亲离家前往布干维尔那天的情形突然涌上心头,他使劲挥开这些记忆,愤怒的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只听汤姆·莱顿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愿意,就别再来了。”他又顿了顿,似乎短短的几句话就耗尽了他的精神和注意力,“我知道我妹妹可能……很会说服人。”
这是汤姆·莱顿头一次没有压低声音说话,约瑟夫发现他的音调低沉饱满,透着令人诧异的温暖和力度。他扭头看着汤姆·莱顿,然而对方依旧面无表情,目光锁定鞋盒。
“你真觉得它们今天就能孵化吗?”
汤姆·莱顿抬头看着约瑟夫,书桌上的灯光照亮了他的半边脸,同时将另外半边隐藏在更为浓重的阴影中。
“是的。”
约瑟夫试图读懂男人脸上的表情,可还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该走——”
“你能留下一张画吗?”汤姆·莱顿突然打断了他。他的声音清醒坚定,但也包含着掩饰不住的急切。
这个要求令约瑟夫始料未及,也让他蓦然惊觉自己手里依然拿着速写簿和铅笔。他很快从几张草稿中选出了最好的一幅,交给汤姆·莱顿。
“其实没有那么好。”看到汤姆·莱顿把肖像画拿到灯下,约瑟夫充满歉意地说。
“太粗糙了。”约瑟夫补充道。但汤姆·莱顿依旧看着画,露出像是在做梦的神情。
约瑟夫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当他觉得这个男人应该不会再开口时,便转身走到了门边。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沙哑的低语:“谢谢你。”
约瑟夫望着从后门照进走廊的阳光,既想赶快跑出去,回到那个自己熟悉的世界,又无法抗拒阴影中的汤姆·莱顿对他的吸引。
他没有回头,一只手按在门框上说:“我下次……可以摘点桑叶带过来……要是蚕卵孵化了的话。”
对方的答复充满犹豫,非常不自然:“好的……你可以……那么做。”
约瑟夫一步跨越两级台阶,跌跌撞撞地跑下莱顿家门口的旧木头楼梯,横穿草坪,经过摇摇欲坠的垃圾焚化炉和枝叶稀疏的桑树,来到栅栏边。他先把速写簿丢进自家院子里,然后两手撑着栏杆翻了过去,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汤姆·莱顿房间紧闭的窗帘。
种种疑虑如迷雾般萦绕心头。为什么要对汤姆·莱顿说什么“下一次”?他凭什么觉得汤姆·莱顿愿意让他再去?明知汤姆·莱顿是个把死透的蚕卵装进鞋盒很多年,每天都妄想它们会马上孵化的疯子,他为什么还敢自告奋勇,说下次要带桑叶过去?
约瑟夫把汤姆·莱顿的肖像草稿摆在书桌上,想起刚才母亲看到它们时说的那些鼓励的话,同时也想起她看到画中人肮脏邋遢的须发和冷淡漠然的面孔时眼中流露的犹疑。他明白妈妈非常想知道当天下午他与汤姆·莱顿见面的每一个细节,然而他只能回答“还不错”,“汤姆·莱顿话不多”。除此之外发生的事,他拿不准是否该告诉她。
他注视着面前的铅笔素描,试图寻求些许答案,可是一无所获。接着后门的台阶上传来脚步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我顺路过来看看……”
约瑟夫翻了个白眼,摇了摇头。他猜测莫索普夫人大概一直在街对面观察动静,发现他回家后便尾随而至,急不可耐地想要验证自己的怀疑——那个汤姆·莱顿的确是个恶心的变态,约瑟夫差点就没逃出他的魔掌。想到接下来她会如何大失所望,约瑟夫不由得冲自己笑了笑。然而,他自己又真正对汤姆·莱顿了解多少?他再次审视桌上的素描,它们不过是些粗糙的线条和毫无实质的形状,而真实的汤姆·莱顿显然不止如此,约瑟夫目睹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愤怒、捧着养蚕盒子的强壮双手,听到过他掩藏在冷酷语调下的浑厚饱满的嗓音。
卡罗琳夸他画得很像汤姆·莱顿,可即使每根线条都称得上完美,长度、角度、位置和形状都精准合宜,难道就能准确地描绘出一个人的真实面貌吗?
假如莫索普夫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她又会如何在纸上重现汤姆·莱顿?最后画出来的会是真实的他还是她想象中的他?
正如以前的美术老师德—格鲁特先生展示过的早期移民澳大利亚的欧洲人创作的油画,他们笔下的风景像极了英国的乡村,袋鼠看起来就像巨大的野兔。创作者画下的究竟是他们看到的现实,还是他们认为自己看到的东西,抑或是他们想要看到的东西?
这是德—格鲁特先生最喜欢探讨的话题之一。“为了画出你所看到的东西,你必须真正看到你画了什么!”他经常这样大声告诫学生,同时竖起一根手指,在半空中摇来晃去,眼神疯狂地扫视全班,粗硬的眉毛用力挑起,活像两个感叹号,脑袋上下颤动,对自己的宣告颔首赞同。
“谁才能画出真正的树?是只知道用眼睛看树的画家,还是曾经坐在树荫下、嗅到过树上的花香、感受过揉碎的树叶黏稠的汁液流过皮肤、爬到过树枝上面、用小腿摩擦过树皮的画家?”
讲到这里,德—格鲁特先生通常略作停顿,噘起下嘴唇,皱起浓密的眉毛,仿佛被自己提出的问题难住了。等到卖足了关子、充分强调了问题的重要性之后,他便热情洋溢地继续启发学生们:“这两位画家或许都掌握了纯熟的技巧,然而,第一个画家只能画出大家眼中的树,但第二个……第二个画家画出的将是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到的树。可是这两个人里,”他会得意扬扬地如此总结,“只有一个能画出真正的树,你们觉得会是谁呢?”
约瑟夫怀疑过老师这个理论的正确性,他记得当时也有不少同学提出了反对意见。针对大家的反驳,德—格鲁特老师举了许多艺术大师的例子论证自己的观点,比如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为了准确描绘和雕塑人体,他们细致地钻研过解剖学知识。“为了画出或者雕刻出人体的外部形状,也就是表面的东西,他们必须了解表皮之下的结构。虽然他们的工作看来只是用炭笔或凿子刻画出人体的曲线,但他们必须去思考和感受那些赋予人体生命的肌肉、筋腱和血管,理解它们的运作方式!”
这节美术课快要结束时,一个大胆的男孩站起来提问:“老师,为了成为伟大的艺术家,我们现在可以去外面爬树吗?”德—格鲁特先生闻言瞪大了双眼,梗着脖子咆哮道:“为什么不行?当然可以!别忘了带上铅笔和本子!来吧,我倒要瞧瞧,谁能真正看到一棵树!”紧接着全班同学就吵吵嚷嚷地冲出了教室。
约瑟夫的回忆被外面传来的一阵逐渐激动的谈话声打断,虽然听不清完整的句子,但他可以分辨出其中的只言片语,比如“去一次就够糟糕了”,还有“彻底疯了”,根据这些零散的碎片,完全可以推断出莫索普夫人和他母亲正在争论什么。
显然,莫索普夫人对于汤姆·莱顿的强烈好奇没有得到满足,而且她老生常谈的警告又一次没有得到对方的重视,为此她感到愤愤不平。争论持续了一会儿之后,外面传来拖动椅子和鞋底摩擦地板的声音,接着他便听到起身欲走的莫索普夫人不甘心地撂下了狠话:“一个人是不会平白无故闭门不出的,劳拉,这难道还不清楚吗?只是你不愿意承认罢了。”
听见莫索普夫人脚步有力地走下台阶,约瑟夫在椅子上拧过身,抻着脖子朝外望去,她走得实在太快,他只来得及看到她草帽的帽顶上下浮动。约瑟夫转回桌前,继续面对眼前的三幅素描,他把其中两张挪到一边,若有所思地盯着第三张看了一会儿,拿起铅笔,改动了一下画中人的眼睛,把原先的垂眸改成平视前方,又把瞳孔涂黑,变成两个暗色的圆点,然后用更粗重的线条盖住原先的描画。修改完毕,他拿图钉把它固定在书桌上方的软木记事板上,靠着椅背打量画中汤姆·莱顿的脸,不过,这家伙还是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仿佛戴着一张冷硬的面具。
约瑟夫知道,自己并没有画出真正的汤姆·莱顿。真实的他依然潜伏在某处,远比肌肉、筋腱、血管和骨骼埋藏得还要深,也许就在他那双阴郁的眼睛后面,被他紧紧包裹在沉默而孤独的蚕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