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顿家已经在亚瑟街和阿什格罗夫大道交叉口的大房子里住了六十多年,早在约瑟夫随父母搬到他们隔壁之前,邻居们至今还会提起的老莱顿夫妇就已经去世了。不过,戴维森一家很快就了解了当地历史,这多亏了住在对街的莫索普夫人,邻里街坊的事,几乎没有她不知道的。
搬到亚瑟街三号时,约瑟夫才五岁,但他非常清楚地记得,他们搬来的第一天,莫索普夫人就“顺路”进了屋,跟他的父母攀谈起来,后来她又以同样的理由多次登门拜访。长大一些后,约瑟夫注意到,每当门铃响起、门外传来快活的颤音“是我,劳拉”的时候,母亲总要打个激灵。
莱顿一家是杰拉尔丁·莫索普最喜欢谈论的话题。经过莫索普夫人多年来坚持不懈的灌输,莱顿家的故事成功地在约瑟夫脑子里扎了根,时常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两段。他知道老莱顿先生是位法官,他妻子(莫索普夫人总是挑起眉毛强调莱顿夫人比她丈夫小很多)在州立图书馆工作。他知道他们只有两个孩子,大儿子叫汤姆,小女儿叫卡罗琳。他还知道莱顿一家生活幸福,人缘也很好,因此,当莫索普夫人所谓“可怕的悲剧”发生时,邻居们才会深受打击。
“可怕的悲剧”是一场车祸,夺走了老莱顿夫妇两条人命。当时卡罗琳和父母住在一起,还在读新闻专业的她刚刚找到一份报社的工作,父母出事前两周,卡罗琳刚订了婚,按照莫索普夫人的说法,“她可是什么都有了”。但约瑟夫知道,卡罗琳一直没有结婚,后来在本地一家药房上班,跟哥哥汤姆相依为命,住在莱顿家的老房子里。
汤姆·莱顿是个货真价实的谜。约瑟夫只知道,安葬父母之后,汤姆悄悄回到了老屋,关起门来一躲就是许多年。就这样,卡罗琳的哥哥活成了一个诱人的谜题,有关他的谣言五花八门。约瑟夫听邻居小孩讲过各种关于汤姆·莱顿的恐怖故事,有的说他是怪物,有的说他疯了,还有一些更加邪恶的说法,只能当悄悄话来传。不管真相是什么,早已成为湮没在野草中的脆弱花朵。
尽管约瑟夫并不真的相信那些无情的传闻,但他也和大家一样被这位神秘的邻居吸引。当然,有那么罕见的几次,他瞥见过这位深居简出的邻居:有时撞见一个人影从莱顿家敞开的窗口骤然闪过,有时则发现卡罗琳的汽车副驾驶座上蜷缩着一个落网罪犯般无精打采的怪人。根据仅有的这几次目睹,约瑟夫推断,汤姆·莱顿应该是个高大结实的男人,唯独容貌未知,因为他的脸被严严实实地挡在浓密的头发和胡须后面。
莫索普夫人似乎对汤姆·莱顿有着自己的看法,她绝不直呼其名,总是用“她哥哥”“那个人”或者“隔壁那位”之类的词指代他。但她从不当着约瑟夫的面谈论汤姆·莱顿,似乎认为这个话题不适合说给小孩子听。
久而久之,约瑟夫接受了汤姆·莱顿这个众所周知的未解之谜,就像那座他每天都会经过,却从来不曾走进去的房子。
九月初,也就是约瑟夫坐到圣犹大教堂前排的三个月前,他才得以靠近汤姆·莱顿的世界。那是个星期六的早晨,约瑟夫刚给自家草坪割完草,就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抬头一看,发现卡罗琳站在篱笆旁。
“干得不错嘛!”她笑着说。
“谢谢。”
“有件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帮我家收拾院子的人退休了,我得找个人接替他。你想不想多挣点零花钱?工资按照标准给,四十块钱[1],还能喝到饮料哦。”
约瑟夫点点头。四十块听着像是一大笔钱了。“好啊,挺不错的。”
“太好了,但你得先问问你妈妈同不同意,然后给我个准信儿。要是没问题,下周末就可以来我家试试。”
约瑟夫收好割草机,跑回家去找母亲。她就坐在厨房桌子旁边,对面坐着莫索普夫人。
“你好,约瑟夫。”
“噢,嗨,莫索普夫人。”
“全都干完了?”母亲问。
“嗯。妈妈,卡罗琳·莱顿问我愿不愿意下周末去她家剪草坪,报酬四十块钱。我可以去吗?”
莫索普夫人的脑袋猛然朝他这边扭了过来。
“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我想不出反对的理由。四十块钱?赚得还真不少,可别指望我也能给你这么多零花钱啊。”
“不会的,妈妈。谢谢!”
“那就好。现在赶紧去换鞋,别踩脏了地板,不然可是要交罚款的哦。”
约瑟夫坐在后门口的台阶上解鞋带,刚好听得见母亲和莫索普夫人说话。
只听她们低声交谈了一阵,莫索普夫人突然扯起嗓门说:“跟那样的人来往,蠢到家了!”她口中“那样的人”只能是汤姆·莱顿。
约瑟夫蹑手蹑脚地跨上几级台阶,竖起耳朵静听。接下来说话的是母亲:“他只不过是去剪个草坪,杰拉尔丁,我觉得你有点反应过度了。”
“我反应过度?哼,我在这儿住了五十二年,知道的事情恐怕比你多。”
母亲再次开口时,语气像是在安慰一个忧心忡忡的小孩。“我理解你的顾虑,真的。我也知道汤姆·莱顿的行为举止非常奇怪,可他的父母都不在了,这样的身世实在可怜。而且,你不是告诉过我,他在越南受过伤吗?虽然我也说不准,但他或许是受够了这个世界带给他的伤害,所以才躲在家里不出来。谁有资格指责一个经受过那种遭遇的人呢?”
“卡罗琳也同样失去了父母,劳拉,她怎么就不把自己锁起来呢?那场可怕的车祸,还有后来的葬礼,都是她一个人撑过来的,可她哥哥呢,露了个脸就消失了,天知道他去了哪里。卡罗琳的生活刚刚恢复正常,他却偏偏出现了,还赖着不走,要做妹妹的来照顾他。这么多年她都在帮他收拾烂摊子,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除了被这个吸血鬼榨干,她的工作、钱财和未来,全都完了。”
“但你说的这些,跟约瑟夫帮他们家除草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我不是说她那个哥哥做过老师嘛,听说是在南部什么地方教书,只教了一阵子,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又回来了,躲在家里闭门不出,不敢见人。要不是做了亏心事,怎么会不出来见人呢?”
“话不能说得这么绝对,他也可能是无辜的。”
“那怎么卡罗琳从来不提他?假如他真是无辜的,她为什么表现得就像没有这么一个哥哥?关于那个人的情况,你可别指望从她嘴里抠出半个字来,每次她都装聋作哑。”
约瑟夫嗅到了莫索普夫人语调里浓重的挫败感和火药味儿,在她看来,卡罗琳不愿与人分享秘密,显然是对她这个“包打听”的巨大羞辱。
“就算你猜得不错,”母亲坚持道,“汤姆·莱顿确实做过……什么事,约瑟夫也只是去他家院子里干点活而已,又不主动凑到他眼前。不管怎么说,有卡罗琳在场,不会出事的,我相信她。”
“你敢相信她吗?卡罗琳·莱顿可是非常爱她哥哥。她大概跟你一样,不愿意把他想得那么坏,可是劳拉,万一最坏的情况发生怎么办?”
“我不知道。但我们不能无凭无据地指责他是坏人,这样不对。”
“不对?我跟你说,让你十四岁的儿子接近那样的家伙才是‘不对’!你要是不听劝——”
“杰拉尔丁,老实说,他不会有事的,真的。”
莫索普夫人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厉声说道:“但愿如此,劳拉。不过,我认为汤姆·莱顿很危险,这个变态一定会盯上你儿子的。”
听到椅子挪动的声音,约瑟夫慌忙后退几步,回到最底层的台阶上。他刚脱掉鞋子,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
“再见,莫索普夫人。”
杰拉尔丁·莫索普经过约瑟夫身旁,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犹豫了片刻,仿佛有话要说,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随即便匆匆消失在车道尽头。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六,约瑟夫帮莱顿家割草时,莫索普夫人临别前的警告始终在他脑海中回旋,搅得他心神不宁,时不时偷瞥一眼那座神秘的房子,却丝毫看不出汤姆·莱顿待在里面的迹象。直到修剪完草坪,约瑟夫和卡罗琳一起坐在高脚屋下方那片阴凉的水泥地上休息时,头顶突然传来地板受压的嘎吱声,他这才意识到近在咫尺处还有另外一个人,但他和卡罗琳都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草坪看起来很棒,但愿这对你来说不是一件重活。”
“当然不是,这工作还不错。”
约瑟夫抿了一口大玻璃杯里的橙汁,里面加了许多冰块,挤挤挨挨,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把这些饼干都吃了吧,我那里还有很多呢。”
约瑟夫笑了。他喜欢卡罗琳,但跟大人在一起还是觉得有些尴尬和不自在,于是拿起饼干咬了一口,机械地嚼起来。在随之而来的静默中,他觉得下巴咀嚼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变得异常清晰。
“最近你爸爸有消息吗?这次去哪儿了?好像是新几内亚?”
“布干维尔。”
“啊,没错。我猜他会去那边操作一些重型机械什么的,跟给镇上干活不一样。”
“我猜也是。”
“他走多久了?有六个月了吧?大半年都不在家,你和你妈妈应该不好过吧,你们一定很想他。”
约瑟夫点点头,为了躲避卡罗琳的目光,他慌忙抹掉沾在玻璃杯外面的几滴橙汁。他不想谈论自己的父亲,不愿回忆那天的情景,迫不及待从那段突然闯入脑海的记忆中逃离。
幸好,卡罗琳很快换了话题:“学校怎么样?”
“还行。”约瑟夫答道。闲谈的主题终于不再是父亲,他如释重负。
“你妈妈告诉我,你喜欢画画,还给我看过你的一些作品。我得说,它们非常了不起,我要是有你那样的才华就好了。”
约瑟夫被夸得有点脸红。
“眼下在忙什么新的杰作吗?”
“没,不算是……不过下学期要交一份重要的作业,需要从现在开始做准备。”
“哦,一听就很重要,跟我说说吧。”
“每个人都要画一幅肖像,必须找真人当模特,就是你认识的人,不能是历史人物或者电影明星,还得把作画时的想法写下来,连同素描草稿一起交上去。”
“嗯,你这么会画,这根本不算什么难事。什么时候交?”
“年底之前。不过老师说要尽早开始,因为首先得找到合适的模特,跟人家商量时间安排之类的。”
“你想好找谁做模特了吗?”
“还没有。”
“那你想找个年轻的还是年纪大一点的模特?”
“不知道。年纪大一点的吧。”
“这样可以捕捉到更多有意思的人物特点,对不对?”
约瑟夫腼腆地笑了笑,补充道:“说不定我奶奶愿意,可她住得太远了。”
“没错,你需要找个住得近的模特,还得有空闲。你妈妈怎么样?莫索普夫人呢?”
“妈妈不愿意,”约瑟夫摇摇头,“她连照相都不喜欢。”
“那莫索普夫人呢?”
看到约瑟夫皱起眉头,卡罗琳立刻读懂了他的心思,笑出了声:“哈哈,这应该不是什么好主意,对吧?我完全想象不出,莫索普夫人能坚持在一毫秒之内一动不动。”随后她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反正她那张嘴是无论如何都要动的。”
这次轮到约瑟夫笑了起来,卡罗琳的脸却有点红,仿佛她原先并不打算补充刚才那句话,只是说漏了嘴。“哎呀糟糕,我不该那样说她。我知道她的心眼并不坏,大家也都这么认为。不过,那个女人真的很能说。”
四邻八舍都知道,莫索普夫人是个不知疲倦的新闻传播机和闲话篓子。“莫索普?还不如改名叫‘闲话铺’呢!”约瑟夫的父亲曾经不止一次这样半开玩笑地抱怨。现在看到卡罗琳表露出同样的不满,约瑟夫不禁好奇,卡罗琳是否清楚莫索普夫人暗地里编派了多少关于她和她哥哥的闲话。但想起刚才卡罗琳提到“那个女人”时微微摇头的动作,他立刻领会到,对于这件事,她是心知肚明的。
“不,我们才不会同意把你和莫索普夫人关在一间屋子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万一你絮絮叨叨地指挥她做这做那,逼得她没有机会说话怎么办?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岂不是要活活憋死?就像《绿野仙踪》里的那个女巫,你知道吧?‘我要化了!我要化了!’不,我见不得那个可怜的女人受苦。”
与卡罗琳·莱顿相处久了,约瑟夫渐渐摆脱了先前的不自在。虽然她也会拿他安静内向的性格打趣,但不会像别人开玩笑那样让他自觉愚蠢和无助,更不会自以为是地贬低他,把他视为一头惊慌失措的小鹿,担心他落入猎人的掌心。
“好了,这下选择范围又缩小了。你需要找一个外表看起来有趣的人,不能太年轻,就住在附近,还能腾出时间来做你的模特。”
约瑟夫明白,眼下完全符合这些条件的人就坐在桌子对面,若有所思地缓缓转动着手中的空杯子。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观察卡罗琳的表情。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她咬着下嘴唇、把漂亮的头发拢到耳后的样子还是让约瑟夫联想到了小女孩。他开始想象该如何捕捉那双美丽的暗色眼眸中的忧伤,如何展现她鼻子和颧骨那冷硬的轮廓线条。
为卡罗琳·莱顿创作的肖像将成为他迄今为止最具挑战性的作品,但他此刻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愿意尝试。他无法解释那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但就在面前的这个女人小心地把杯子放回桌上的那一刻,约瑟夫毫不怀疑地断定,她也同样希望做他的模特。
再次开口时,卡罗琳的语气有些羞涩和不确定:“我有一个建议,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考虑。”
接下来是一阵尴尬的沉默,约瑟夫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主动替羞于自荐的卡罗琳化解这份尴尬,而腼腆的性格迫使他把想说的话留在了喉咙里。
“我只是想……或许……”她犹豫地说。
约瑟夫勉强挤出一个鼓励的微笑,做好了随声附和的准备。
卡罗琳看着眼前的小男孩,似乎真的从他坦率友善的表情中得到了鼓励,但她接下来说的话就像始料未及的一记直拳,突然击中了约瑟夫的肚子。
“我想,或许你可以为我哥哥汤米画一幅肖像?”
当天夜里,约瑟夫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下午跟卡罗琳·莱顿的对话不停地在他耳边回荡,当时的情景也始终在眼前挥之不去。
卡罗琳提议让她哥哥给约瑟夫做肖像画模特,好比突然把一件说不得但也拿不走的禁忌之物硬生生塞进他们俩中间。约瑟夫搜肠刮肚地想找理由拒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挂着僵硬的假笑,尴尬得脸颊发烧。
至于卡罗琳的建议,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恳求。在约瑟夫看来,一切都颠倒了,他想画的是卡罗琳,绝非汤姆·莱顿,现在卡罗琳却突然把她藏着掖着的哥哥推到约瑟夫面前,还亲昵地称其为“汤米”,仿佛汤姆·莱顿不过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孩。
终于,约瑟夫结结巴巴地吐出回应:“我,我也不知道,我说不准……妈妈可能会开车送我去奶奶家……其实我还没想好……”
最后,卡罗琳像是可怜他一样,同情地说:“听着,约瑟夫,一切完全由你说了算。我只是提个建议,绝没有强迫你的意思。不过,你或许可以考虑一下。我们可是一墙之隔的邻居,没有比这更方便的了。你再好好想想,”她顿了顿,挑挑眉毛,“好吗?”
“好的。”
约瑟夫清楚,自己听起来口是心非,但他并不在乎,只盼她能理解他的不情愿,打消这个可怕的念头。
卡罗琳从桌上收起约瑟夫用过的杯盘,起身朝后门走了几步,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她把手搭在台阶扶手上,突然停步转身,瞥了他一眼说:“对不起,刚才吓到你了,我不应该突然提出那样的要求。我理解,你必须……选一个能愉快相处的模特,我理解,我完全不想给你压力来着。”她又在最底层的台阶上徘徊了片刻,最后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回头看着他说:“我知道他们说了一些关于我哥哥的谣言,还有,各种猜测,但我了解自己的哥哥,他们不了解。”说到这里,卡罗琳闭上双眼,微微摇了摇头,声音也随之颤抖起来,“人生难免会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坏事,你很想挽回它们带来的后果,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但这并不代表遇到这种事的人就是坏人,哪怕他们自己也这样想,甚至为此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她猛然住了嘴,再次开口时,语气里透着刻意为之的冷静:“你说了算,约瑟夫。我只是觉得,假如你能为我哥哥画肖像,或许对他有好处。我觉得你能帮到他。当然,我得先征求你妈妈的同意。也许你可以先试一次,看看感觉如何,不行就作罢,我不会继续打扰你的。无论如何都由你来决定。但请你务必考虑一下,认真考虑……”
“好的。”约瑟夫真心实意地回答。
卡罗琳微微一笑,最后补充道:“还有,你给他画像的时候,我会一直在旁边陪着,你永远不会落单的,我保证。”
躺在床上的约瑟夫回想起这段对话,发现真正让自己觉得别扭的正是卡罗琳最后这句补充。她为什么认为有必要做出这样的保证?仅仅是为了让他作画时感到自在吗?还是说,莫索普夫人背地里对汤姆·莱顿的揣测是真的?
耳边仿佛响起莫索普夫人阴恻恻的说话声,像蛇一样往人脑子里钻,约瑟夫一下子坐了起来,猛地推开床边的一扇窗,透过卧室窗外那棵一品红的枝丫,望向篱笆外侧莱顿家的开阔院落。与篱笆平行的是一条短短的车道,直通木板搭建的旧车库,院子右侧那株大无花果树枝繁叶茂,俨然整块草坪的主宰,左侧有棵桑树,枝条稀稀落落地耷拉着,树下是一座废弃的混凝土垃圾焚化炉。莱顿家那栋怪兽般的大房子就矗立在院子另一侧。
厨房里亮着灯,敞开的窗户后面有个人影,那是卡罗琳·莱顿,似乎正在低头洗碗。过了一会儿,她离开水池,走进另一间屋子,约瑟夫猜想可能是起居室。窗玻璃结了霜,他只能依据模糊的人影艰难地认出她来,接着便注意到那里还有另一个身影,块头要大一些,与卡罗琳面对面站着,两个人不时地挥动胳膊,似乎在互相指指点点,情绪激动地推来搡去。
最终,大块头身影迅速退开,消失在约瑟夫的视野之中,随即传来沉闷的关门声,连院子这头都能感受到强烈的震动。约瑟夫望着那个小块头身影原地徘徊了一阵,转身踱回了厨房。当卡罗琳重又出现在水池边时,她的动作变慢了,显得小心翼翼。她拿起一件小东西洗刷起来,然后把它放到架子上晾干,接着便重重伏在水池上方,低下了头,头发跟着垂下来挡住了脸,远远看去,好像是哭了。
与此同时,房子的另一侧,某扇窗户的厚重窗帘后面,忽然闪出一道黯淡的光,接下来窗帘的动静吸引了约瑟夫的注意,他不由自主地绷紧身体,只见那块窗帘拉开了一截,现出一个脑袋。那人站在窗前,头顶笼罩着一圈柔和的光晕,映照出颧骨和鼻尖的轮廓。突然,他直愣愣地朝约瑟夫这边望了过来。
约瑟夫一下子倒回床上,心脏狂跳,甚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尽管他知道,从莱顿家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也看不清他的模样。约瑟夫望着天花板上的光影,逐渐放松下来。就算汤姆·莱顿发现他又怎么样?他不是也看见汤姆·莱顿了吗?
他静静地躺在黑暗中,思索该如何答复卡罗琳的提议。这个想法本身就让他感到恐惧,其实他并非害怕汤姆·莱顿,而是担心到时候无法控制自己的尴尬和害羞,所以宁愿不和别人来往。这又有什么错?他生来如此,难以改变。他知道母亲有时也会为此忧虑,但每当她提起这个话题,他只会感到更难为情。有一次,听到莫索普夫人对他母亲说:“那孩子需要家里有个男性。”约瑟夫甚至心生怨恨,怒火中烧。
想到父亲,一阵痛苦的愧疚感袭上心头,为了逃避这种感觉,他只能强迫自己继续考虑卡罗琳的建议。他越想越不打算让汤姆·莱顿做肖像画模特,但每次他认为决心已定,又仿佛看到水池边那个忧伤的身影,想起卡罗琳提出建议时的热切与期待。
这时,约瑟夫注意到天花板上的光影出现了微妙的变化,有一小片发亮的部分变暗了,其他部分也跟着逐渐变暗。他用胳膊肘撑起身体,紧贴着窗台边缘向外窥视,原来莱顿家的灯已经全都熄灭了。约瑟夫躺回床上,拉起被单裹住身体,脑袋陷入枕头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再次想起了莱顿一家。为什么卡罗琳那么希望他给她哥哥画肖像?现在这个汤姆·莱顿就躺在离他不到五十米远的一张床上,这么多年他究竟在躲避什么?跟他面对面打交道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他的真实面目又是怎样的?
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之际,约瑟夫试图把汤姆·莱顿模糊的样子看个清楚,但出现在梦中的是另一张熟悉而冷漠的面孔。那是一张饱受折磨的脸,表情狂野,变幻莫测,它的主人朝约瑟夫径直跑来,埋藏在童年里的噩梦似乎又回来了。
那天晚上,约瑟夫又一次梦见了奔跑怪人。
注释
[1]此处为40澳元,折合人民币约19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