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常一样,许永和一直睡到巳时初(上午九点)才从床上打着哈欠坐起。
按照村民们的作息来说,这么晚起床的,基本都是些闲汉。
但许永和不同。
他是在水碓村内的村正和几位村老再三斟酌下,选出来的值夜人之一。
自打村里连连有人色迷心窍,遇害之后,村民们合计了一下,专门挑选出四位不是家中独子,且已留下血脉的壮汉,负责在村后池塘警戒。
要说这份工作危险系数是挺高,但好处却也不小。
除开平日里不用劳作,由村里发放钱粮以外,谁家有了好酒好菜还能去蹭个饭吃,混个油光水滑,肚皮溜圆的。
村民们对此也很满意,虽然比平常多了一些开支——每个月底各家各户需出些钱粮,由村老们统一对守夜人发放。
但晚上睡觉好歹也能睡踏实了不是?
起码不用担心干正经事干到一半的时候,怀疑自己身下的婆娘或者身上的丈夫是头鲛鱼变得。
即使想不开作死去芦塘边溜达,也能被拦下来,再不济也能拦下尸体,让家人吊唁,譬如那郑老屁。
在床上坐了一会儿,醒了醒混沌的脑子,许永和这才起身下床,穿上衣服来到院里撒尿。
熟练的抖落两下收枪入鞘,正准备去洗漱一番吃个早饭继续睡觉,就听见院外有熙熙攘攘的吵闹声。
这一大清早就爬起来吵架的倒是少见,赶忙两步来到院门前,对好奇的扒着门框看热闹的儿子呵斥道:“去去去,大人的事小孩凑什么热闹。”
待儿子瘪着嘴回屋,许永和才走了出来,踮着脚往人群里面瞅,见看不到才八卦的向邻居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谁在吵?”
“是王老二和周麻子,大清早就吵起来了,足有一个多时辰了呢,听说是周麻子偷了王老二家的鸡。”邻居转过头来绘声绘色的说道。
“不会吧?我记得周麻子不像是这种会偷鸡摸狗的人啊。”
“这年月谁说得准是好人坏人?你前两天不还和我说看见铁牛和他家那表亲在你们值夜的地方鬼鬼祟祟吗?他那表亲就不说了,就铁牛那模样,谁能想到他原来是个色胚?所以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嘛。”
“这倒也是。”许永和认同的点点头,“那王老二是怎么知道周麻子偷了他家的鸡的?”
邻居自得的笑了一下:“嗨,还不是二毛吗,大早上刚开门就窜了出去,边跑还边叫唤,我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呢,结果啊,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二毛在外面下崽了?”
“去你的,二毛啊在周麻子家绕了一圈,好家伙,我还正纳闷呢,就看见它从地里刨出了鸡毛和鸡下水,我心想这不对劲啊,谁家杀鸡把鸡毛和鸡下水给埋起来啊,再一想啊,就想起来昨晚上王老二还给我念叨着鸡丢了。”
“哟,这周麻子也太坏了吧,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么多年的邻居他都下得去手?!下手了还不把屁股擦干净。真真是又蠢又坏!”
“谁说不是呢?这以后啊可得小心着点。”
“那是那是,啥时候二毛要是下了崽分我一头,我也弄条狗养着。”
“老许,二毛是公狗……”
对于平时没什么文化娱乐活动的村民们而言,一件小事便足以让他们津津乐道很久。
譬如谁家丈夫和媳妇吵架了、哪家走了狗屎运捕了网好鱼卖了不少钱,抑或是谁谁谁对自家老子不孝顺啊等等。
像这种“偷窃事件”,在水碓村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头条新闻了!
至于事情的真伪,就和村民们没什么关系了,他们只负责闲聊和传播,不负责辨别真相。
甚至传到最后,传成周麻子穷得实在不行到王老二家当鸡也不是没有可能,反正周麻子的名声到今天算是坏了。
时间缓移,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王老二和周麻子也吵的越发激烈。
这时候鸡是不是被周麻子偷了已经不重要了,该死的胜负欲和围观群众的指指点点,让他们停不下来。
许永和看了一会,见局势没什么变化,估计要吵到天黑,也就失了兴致,打着哈欠准备回去补觉。
就在此时,人群中一阵推搡骚动,议论声也被压了下来,一粗壮的声音呵斥道:“周麻子,王老二。你们消消气,左右不过是一只鸡的事,吵成这样不是让村里人看笑话吗?”
是铁伯?许永和被这熟悉的声音给吸引了回来。
铁老汉为人公道,颇讲信义,在村里素有威望,再过个十几二十年就是村老级的人物。
见他出来讲和,不少原本准备各回各家的吃瓜群众又纷纷聚了回来。
劝架这种事其实比吵架更吸引人,因为一个劝不好就容易把自己给带进去。
好心当作驴肝肺不说,还惹得一身骚。
许永和见铁老汉一番长篇大论下来,说的还是非常公允的。
尤其是最后提出要去周麻子家找鸡骨头这事,更是有理有据。
只是这么好的人怎么生出了这么个儿子?
自家媳妇大着肚子还色迷心窍的去芦塘边瞎溜达,还他妈带着亲戚,实在是不像话。
他准备待会儿找铁老汉说说,让他管好自己的儿子,省的哪天白发人送黑发人。
跟着众人来到周麻子的院子里,原本拥挤的人群骤然疏散,许永和这才看见徐润也在场。
俊美的五官,欣长的身材,漆黑的眼圈,不长的头发……
就好像黑夜中的萤火虫一样,是那么鲜明,那么夺目。
自然而然的就将他的目光吸引过去,忍不住仔细的注意着徐润的一举一动。
许永和很快发现徐润和其他吃瓜群众不同,一进院内就没有把注意力放在矛盾中心的二人身上,而是用目光扫视着四周,仿佛在找什么。
且不是那种漫无目的的搜寻,仿佛早有目标一般,只在几个固定的区域探查。
能做值夜人的除了身强力壮之外,更重要的是胆大心细,注意到这些细节之后,他心里顿时就起了疑。
这铁牛家的表亲在找什么?
鸡骨头吗?
可他为什么只在那几片区域找?
难不成他知道鸡骨头在哪?
这怎么可能?
莫非……这鸡是他偷的,而后再栽赃陷害到周麻子身上?
有可能!
我说这周麻子就是再蠢,也不至于偷了鸡然后把鸡毛和下水埋在自家旁边。
方才他们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还是这位表亲出面说话,劝王老二就算赔一只鸡也一定要来院子里查查。
他又怎会有如此把握?其中必定有诈!
不过……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又为何要诬陷周麻子?两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
且看这位表亲的相貌,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应当不会做出如此卑劣之事。
嗯,再看看再看看,如果真被他找到鸡骨头,那就……
想到这里,许永和赶忙收束心神,继续观察徐润。
良久,见徐润搜寻无果,他慢慢放下警惕,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可这念头方才升起,就见前方人群一阵骚动!
鸡骨头被徐润找着了!
而且是在倒挂着的斗笠里这种隐秘的角落!
果然是此人干得!
许永和心中警铃大作!
再看看徐润一头的短发……群众里面有坏人呐!
许永和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准备上前告知王老二自己的发现,却见徐润已经悄然出门。
他心中顿时大急。
若是让这人走脱了还如何当面对质?
再一个,要是现在把人放走了,他趁着这么多村民出来看热闹,又跑去人家里偷鸡摸狗怎么办?
他再也顾不上找王老二告知详情,大踏步的走出院落,准备去找徐润问个清楚,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跨出院门之后,他左右看了一下,见徐润正往村外的方向走,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就远远的坠在其身后。
可没想到前方的徐润这一走,竟然就没打算停下来,直到离村四五里接近海滩的时候,才见对方住了脚步,环顾四方。
许永和陡然一惊,连忙在石头后隐藏身形,同时心里泛起嘀咕。
他这是在干什么?!
他发现我了?!
他在看四周有没有其他人?!
他要杀我灭口?!
刹那间许永和头皮发麻,等晃过神来发现徐润还在沿着海滩漫步,好似在等着自己追上去一般。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果断转身回村,一路上是心绪不宁,心惊胆战,生怕遭到打击报复。
回转村里在自家厨房如同嚼蜡般的吃了两碗稀饭,许永和决定出门去和村老禀告此事。
毕竟村里出了个偷鸡摸狗的蟊贼理当告知他们。
谁知还没走出院门,瓢泼大雨就在狂风呼啸中倾盆而下,打的院落里叶落枝折,泥泞不堪。
他只好退回屋内,想着等雨停了再去,未曾想雨越下越大,直到酉时正才将将停歇。
此时天色都黑了下来,村民们已经闭门休息,也到了自己上差的时间。
许永和叹息一声拿起门后的木棍,吩咐家人闩好房门,便往守夜的地方赶去,同时心里期盼着今晚可别哪家哪户又丢了东西才好。
……
由于白日下了一整天的雨,现下湿气甚重,四处都透着阴冷的感觉。
许永和和另一名守夜的同伴周大生围聚在篝火旁烤火取暖,一小壶水酒在二人间传来传去,酒不多,主要是为了御寒。
三两口水酒下肚,便有了谈性,两人东一句西一句的开始闲聊了起来。
不知怎的,话题就扯到了周麻子和王老二早上的事上。
“要我说,早就看那周麻子不是什么好鸟,干活不行屁话不少,做出这等偷鸡摸狗的事来也不稀奇。”周大生微红着脸曛曛然的说道。
许永和抿了口酒,沉默片刻:“其实不一定是周麻子干得,我觉得是铁牛家的那个表亲……”
“铁牛家的表亲?”周大生愣了一下,“是上次来这里鬼鬼祟祟还没头发的那个?”
“嗯。”
“你为何会觉得是他?”
许永和想了一下,决定把自己今天的发现告诉同伴。
正准备开口,就听见“嗷呜~”一声,芦塘内有嘶吼声响起,二人登时就站了起来,面色苍白的握着手里的木棍,紧盯着篱笆对面。
“今天又有谁过去了?”
“没有,我没看见有人过去!”
“那这……这是什么回事?”
在二人的注视中,淡蓝色的薄雾暮霭骤然出现,环布整个芦塘,将其包裹在内,看不清内里情形。
重雾叠瘴中,咆哮声不绝于耳,周大生吓得两股战战,心像打鼓一样不停的剧烈跳动。
许永和也好不到哪去,握着木棍的手心不断发汗,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站了起来。
“怎、怎么办?”许永和结结巴巴的问道。
周大生也是战战兢兢:“别慌,别慌,我们兵分两路,我去……”
“好,为什么兵分两路,不是三路?”
“我们不就俩人吗?”
“哦,对,对,那兵分两路怎么办?”
“我先去村里找人,你在这守着。”周大生道。
“为什么是我去找人?”许永和有些发怔。
“是我去找人!”
“为什么是我去找人!”
“是我去找人!”周大生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哦…好…好,不对!为什么是你去找人!”
“废话,我TM害怕!”周大生说完提溜着木棍就往外跑。
许永和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喊道:“你可一定要回来救我啊!”
说完拿着木棍,瞪大了眼睛注视着对面的风吹草动。
少时,对面的薄雾缓缓退散,紧接着又有“哗啦啦”的水声响起,让他原本就崩紧的神经差点断掉!
“嗷呜~”
“砰!”
“嗷呜~”
“砰!”
巨大的嘶吼声伴随着重物落地的声音不断响起,一时间令许永和胆战心惊,不由的低声咒骂,强壮胆气。
狗日的周大生怎么还没回来?!
还有这动静,鲛鱼是在作甚?
好似是在和什么东西搏斗?
难不成又来了一个妖怪?
至于会不会是有高人前来降妖,许永和根本就没想过。
鲛鱼都搁这芦塘待了十几年了,祸害了那么多村民,也没见有高人来此,禀报官府,请县衙里派捕快出马,都被推诿扯皮。
若是真的又来了一个妖怪抢地盘,这可如何是好?
他举着火把想要借着光亮看得清楚些,对面恰好有一道橘红色的亮光突兀出现,仿佛丹阳攀升,燔燃煌煌,将四方照彻得如同白昼一般。
正当中好似有一人影若隐若现。
再环顾芦塘一眼,体长足有一丈多的狰狞怪鱼就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鲛…鲛…鲛鱼?!”
话音未绝,就听得有一清越男声慨然道:“我闻人间多磨难,特来此处平妖患!”
许永和当场愣住,整个脑子一片空白,随后心中涌出的狂喜令声调都开始颤抖:“神…神仙…下凡来…来除妖了?”
真是天不绝我水巷村的父老乡亲们!
男声过后,渐有丝丝缕缕的玄黄色烟气被那道身影喷吐而出,汇聚在其头顶,舒卷翻腾,有如云蒸霞蔚,熠熠生辉。
吞云吐雾?
果然是有道真仙!!
举着火把的许永和兴奋的膀胱都快要爆炸了,当场就想上前礼拜,顺道一睹仙家风采。
恰在此时,一座巍然仙山凭空出现,横亘天际,盖压千里,瑞霭浮云相伴左右,地气天星仰托俯照,霞光万道,瑞彩千条。
一道如同天威般宏盛煊赫的气机自仙山上播洒而下,骇得他与那鲛鱼瞬间四肢酸软,趴伏在地。
而那仙人喷吐出的玄黄云雾也包裹住狰狞可怖的鲛鱼。
片刻后,许永和抬起头来惊讶的发现,足有丈许长的鲛鱼竟随着云开雾散一同消失在天地之间。
好似从未出现一般!